第十六章
一
小说第二稿又被驳了回来,这在灵月的意料之中。但批评却不如第一稿来得严厉,归纳下来大致有这么几条:
“故事有不少生编硬造的痕迹,缺乏浓厚的生活气息。”
“人物形象过于抽象、不够丰满,尤其是主人公的形象,显得单薄、概念化。”
“情节发展缺少铺垫,似不太可信……”
建议作者“立意要高远些,创意要大胆些,思路要开阔些,内容要新颖些……”
灵月对写作已缺乏信心,违心的东西不愿写,想写的东西又不能写。在严格的思想禁锢下奉命执笔,好像在描写一些拔着自己头发想飞离地球的高人。无奈自己想象力贫乏,又没有超越现实的能力,结果怎么写都显得先天不足、营养不良、骨架不正、面目不清。她考虑再三,诚恳地打了一份请辞报告,强调自己才疏学浅、水平不够,实难继续胜任。然而,请辞报告在写作组会议上就被小陆子和姚编辑断然否决了。
“他妈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哪能拉屎不揩屁股、半途而废呢?”小陆子吹嘘他在公司工作是如何繁忙,还不辞辛劳来参加写作组会议。言下之意,你孔灵月不要不识抬举。
姚编辑唯唯诺诺地附和道:“陆主任说得对,小孔应该善始善终、坚持到底。我们尽力而为、尽力而为。”
灵月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打起精神着手撰写第三稿。然而就在这时,姨妈从乡下带来一个噩耗,使她好长一段时间都无法集中心思继续写作。阿娟死了!一个对人生前途充满了幻想和憧憬的花季少女,突然无声无息地从地球上消失了……。
那天,姨妈一个人背着一大篮无锡水蜜桃来到上海,母亲埋怨道:“怎不来封信,好让月月他们到火车站接你。”
姨妈放下篮子,接过灵月递上的毛巾擦了把汗,坐下喘着气说:“我恐怕你们都忙啊!”
姨妈显得又苍老了些,看上去脸色也不大好。灵月为她倒了一杯冷饮,然后指着篮子说:“这么沉的东西,你大老远来,怎么背得动啊?”
姨妈苦笑着说:“年纪不饶人了,是背不动呢!我叫阿亮送我到火车站,下火车时就犯难了。幸好遇到一个叫来风的解放军,帮我把这篮子一直拎到汽车站。”
“叫雷锋吧?”灵雪笑着更正道。
“你认识他?”见大家都笑了,姨妈点头说,“哦,怪不得,是个好人哎!今年自留地上的几棵桃树结的桃子又大又甜,我想送几个给他吃,他不肯要,真是个好人。来,大家吃桃子!”
晚饭后,姨妈说起乡下的情况,提起阿娟便哭了:“阿娟死啦,这丫头命苦啊!”
灵月吃惊地瞪大了眼,问:“怎么会的?”
姨妈告诉大家,过年时,阿秀和她的木匠男人带着两个孩子突然回娘家来了。阿全家多少年没有这样热闹,破土屋里充溢着喜气。那木匠手艺好,人又勤快,小两口日子过得挺和美。阿秀比出走时显得富态了,一回家就给了兄弟一笔钱,让他给父亲看病、抓药。在床上躺了几年的阿全爹心里高兴,人也精神了许多,年头上居然可以起来坐坐了。
阿娟是越长越体面了。村里有个小伙子和她相好,但男方父母因她家的成分一直拖着。大年初三那天,男家居然差人来提了亲,真是喜上加喜啊!
阿秀一家回去后,她爹又躺倒了,天天在床上念叨阿秀和两个外孙……
那天,太阳快下山时,阿全、阿娟和阿洪都还在田里。阿全爹居然神差鬼使般从床上爬了起来,见阿娟已将剩饭加上水,便想帮着生火。但灶下没柴了。他扶着墙壁费力地挪出门,偷偷从门前队里的草垛上拖了一捆稻草回去,谁知偏偏让人看见了。第二天,大队开会揪斗他,由于他站不稳,造反派就让阿全、阿娟扶着父亲一起陪斗。
那天夜里,和姨妈睡在一床的阿娟哭了一夜,姨妈再三劝慰也没用。第二天,正是提亲时说好的、男方来下聘的日子。但一直等到晚上,男家也没人过来。夜深了,姨妈见阿娟还不来睡,便去敲她家门。阿全说,阿娟早从后门过来了。大家连忙打开后门,却见阿娟穿着灵月送给她的那件红毛衣,倒在泥地里,身边是两个“敌敌畏”的空瓶,七孔流血的尸体已经僵硬了。
“那件绒线衫她平时一直不舍得穿……”姨妈说到这儿哭成了泪人,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继续说:“阿全爹口口声声说是他害死了阿娟,那天夜里他那个嚎呵,催命啊……”
阿全爹干嚎了一夜,天快亮时咽了气。姨妈回想起阿全家门口横着两具尸体的情景,眼中露出恐怖的神色。全家人听着她的叙述,伤心之余,也感到毛骨悚然。
阿娟的死讯,使灵月难过得一夜没有睡好。黎明时分,迷糊间被姨妈一阵轻微的呻吟惊醒,见她艰难地翻了个身,灵月突然意识到,姨妈是个生活需要照顾的老人了。
早上起床后,灵月对姨妈说:“阿娟走了,没人陪你睡觉。你一个人在乡下生活,真让人不放心。”
姨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