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阿罗号
吧嗒、吧嗒、吧嗒……
随着这不绝于耳的声音,小榕树只觉得浑身疼痛得仿似正在经受着摔打、碎裂、爆炸……他似乎在经历一种打碎而后重塑的痛,那是碎裂时的声音,也是重塑时凝固的声音。
他忍受着,痞笑着忍受,就像每一次受伤、忍痛时那样,忍过去,再痛也要笑着,痞笑、狞笑、讥笑、哂笑、恶狠狠地笑,阴森森地笑,冷冰冰地笑,皮笑肉不笑……总之,要保持这个让人发寒的笑容,等自己凝成一个能让自己也瞧得上的人形。
戴门子说,人就是这样成人的,你爹尊崇的一个好汉叫于谦,他说好汉的人生就应该像石灰石那样,粉身碎骨,凝就沸腾和清白。
糖二说,全世界的传说源出一统,我们说是女娲,古希腊人说是普罗米修斯,西洋说是上帝,总之是造物神用一块泥巴,和些水,捏巴捏巴才造成了人,可我们既然多了一口气,就应该像个人那样站着,生出脊梁、生出气节、生出傲骨来,而不再是一团任人蹂躏扶不上墙的烂泥巴。
而丁老板则从不壮烈,也不激昂,(行动则是另外一回事)他会带点引诱的笑容,调侃着说,小树儿,你知道吗?还有一种泥巴造人,不是自我炼造英雄好汉,不是神造万物之灵,那才是人造人的根本,有血有肉有情有欲——一块泥巴,揉成两块,捏俩人儿,一个你来一个我,打碎了你我,重新揉合,再造一个你来一个我,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丁老板唱着小调,但眼神却渐渐复杂地伤心了,于是小榕树一脚踹过去,不耐,转身走了。
唧唧、唧唧、唧唧……
泥巴也许是捏好了,风干了,于是脑中又换了一种声音在来回地、单调地响,它听起来是那么的空洞和寂寞,小榕树不觉就听得怔了,那声音似乎是一种比生命还悠长的叹息和呻吟,是一种比自己所受的痛苦还要坚忍的哀鸣!
啊,他们置身于一段漫长的青春期里,而世界并不等待他们。
他实在按捺不住了,不由得就顺着声音寻去,然而始终没有头绪,于是他焦急起来,跨上了战马,披上战袍,奔驰而去……
唧唧、唧唧、唧唧复唧唧……原来是织布的声音!
人若孤岛,经纬日月如梭,织女遂一步也走不开,只在织布机前放一个镜子,照出困绕岛屿的海,海里自生潮汐,浮游着船只,繁华,阴谋,豪取,强夺,战火,湮灭……她天天由镜子看岛外的世界,将海里浮生的渔夫、行商、水手、侠客、书生、海盗、海军……统统织进她的布里,但她却没时间回头直接去看,那不是她能管照的人生。
而在她能够得着的范围里,月亮当头,阴霾得平静,镜子里又有一对情侣沿着海岸悠游散步,随后,他们也许会分离,但也有可能会在一起,然不管姻缘的际遇如何,人生最激扬、最富有激情的年岁已经来临了,可惜的是蓝色的激荡和梦想不属于他们,他们不会跨越那蓝色的禁忌一步!
他们只是安安静静、甜甜蜜蜜地散步,在安全防线之内!
随后,他们可能会结婚、生子,也不可避免地陷入庸俗、堕落、死亡……堕入历史的灰烬里,惯常无为的一生很快就会结束。
她就悲伤地说,我对着这些无力无为的影子真觉得厌倦透了!
这时,她又看到一个英俊的白袍将军骑马走过外海边缘,却隔着浩瀚的大海,无法靠近,那英俊的将军就在那边焦急地朝她招手,于是她不由自主地转过去,对着镜子走,想去够一够,谁知镜子立刻就碎了。
碎片中,她终于走了出去,走到了岛边,看见一叶孤舟,于是她坐在舟上,已完全超离了碎镜,一任海水把她荡去更遥远、更无限制的边际……
她口里唱着离歌,在碎裂中超脱人生,也在慢慢地死去……
小榕树顿觉得惘然无措,自己是来救人的啊!
一时间,脑中就有糖二的声音在焦急地提点他:海,海,海……海面平滑如镜,海鸥翩翩飞翔。
小榕树大喜,连忙也冲那频死的女孩嚷嚷:“海,你看海,海水多么明净啊!镜子碎了,可海面不也是个镜子吗!”
女孩就笑,那笑容一会儿团圆了,一会儿又破碎了,她真诚地道:“我死了,你活着,不好么?”
小榕树就傻了,而她的影像越来越模糊,陌生,而又说不出的熟悉,他就嚷:“你是谁?你是谁!”
那女孩叹息,幽幽地道:“我是谁?我是谁……庄公就是这样问蝴蝶呢!”
小榕树睁大本来就很大的黑眼睛,没来由地心慌:“我……不明白。”
女孩痴痴地看过来,那温柔宽厚的神情,是小榕树这一生也不曾有过的柔软。
她耐心地解释给他听:“我在照镜子,镜子外的是我,镜子里的是你,我厌倦了,而你想出来了,于是镜子就打碎了——你走出来,我睡进去。你瞧瞧看,你骑着白马,穿着战袍,英武勇猛,一身无畏无惧的胆魄和智谋——你不就是我用心血绣出来的小将军么?你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