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学疚渐渐忘了自己身处的牢笼,他哽咽着,大声嚎着喊出满肚子的悲愤和失望:“林则徐大人在半个世纪前经过这里,当时我们的先辈尚晓得以他为荣,认得他在虎门留下了刹那的火光和血气,那民族之光照耀许多昏沉的年月,唤醒英雄死战上进,可现在呢?你们还认得他吗?想想潘二爷,想想这湘西不知不觉被腐蚀了的钢骨和傲气,想想之前的人民和神兵都是为什么而癫狂而血战的?想想关家寨宁死不污的传统,再看看我们现在……”
兆学疚放声大哭,回应他的只是无边的沉寂,孤独的沉寂。
忽然,他又想到自己一时间说得太多,一心不是伏翼,肯定不会一一记得,他想到自己说了半天,只放纵了情绪,却没有动之以情晓之以利来打动小榕树,原来他本来有更多的时间和机会,去说服、去争取更多的人的共鸣,至少他的手足,他应该早一点信任他们,而不是听任自己一个人任性妄为,算起来,关二银的死,不就是为了替自己转移群众的爆发力?还有伏翼,他忠实地想救他、要护他,却被他毫不留情地伤害了,而上一次,如果不是关鑫带人及时赶到,只怕其他四个,也尽陪他毫无意义地枉死了!
他悔疚交加地哭号。但已没有时间后悔了,没有了吧?后天,他就要死了。
五月初四,兆学疚平静得就如同一个木人一样,锣鼓声和光阴一起暗淡起来了,一心还会来吗?他没有来。
密封了三天的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月光像水坝泄洪一样倾泄入内,兆学疚抬头,不禁一阵失望,明天他就要死了,可进来的,却不是小榕树也不是一心伏翼,不是他们任何一个,是田忌和关鑫,他们招手让他出来,外面,就地放了一桌子的酒食,四下里还有不少人监视守卫着,他恍然想到,明天就是端午了,这是他的断头饭。
等他真正走出来,才发现这外面摆下的竟然是流水席,长蛇一样蔓延开去,实在太热闹了,他慢慢地转动着眼珠子,在猎猎的烛火下寻着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但他们没有理他,一个个只低头吃喝,兆学疚有些恼,有些窘,但更多的是不忿和委屈,一咬牙就要赶过去,半路却被关鑫截下,道:“田忌赢了,他明天也走,今天来跟你告个别。”
兆学疚就坐下来狼吞虎咽一通,而后把筷子一摔,就开始骂人:“呸呸呸!亏你们都是见过世面的读书人,那破鼓就是你寻出来的,不是我怕死,但那算什么希望,难道一个人皮鼓就能包住人心吗?让它破灭吧,不破灭哪来新生呢?”
旁边的人都对他怒目而视,关鑫就淡淡地道:“没事,由他,明天就死的人,大伙都宽容些。”
兆学疚就忍不住拍案,田忌端着酒杯,把玩着,微笑着,眨眨眼睛,不温不火地道:“别急啊,糖二先生,人皮鼓本来就是苗家供奉的圣物,是苗族部落的象征,苗族从黄河到西南群山大迁徒的路上,什么东西都丢上,仍保留着一面鼓。苗家每遇到生死存亡的大事要决策,必举行盛大的‘吃牛合鼓’仪典,那时,没有人皮鼓的部落,一面鼓代表苗族的一个系或部落。百面鼓齐响,则象征万众一心,同仇敌忾。苗鼓节是苗族传统的神圣节日。相传远古的时候,多头魔怪为害苗乡,糟塌妇女,吞食孩子,无恶不作。勇敢的苗族后亚雄率同寨的伙伴们跳下天坑,经过七天七夜的血站,终于杀于杀死了凶残的多头魔怪,救出了美女阿珠。全寨人扶老携幼围着熊熊的箦火狂欢,庆贺胜利。亚雄等勇士剥下魔怪的皮,蒙成一面大鼓使劲敲打……据说,这便是苗鼓的起源。
“你可以说它是封建迷信,然而,在存在的基本困境和生命的循环往返中,在历史的荒蛮中,凭了自然之神的信仰,人们也可以走向对人生的执著。看吧,得宽容些,这里每一座山抚育着多少的生物,背负起多大的重载,多少年间以永不枯固的泉水供给江河、海洋和全世界的人类?只怕从来没有人能够计算。这人皮鼓也是一样的。兆兄,你今年多大?你明天不死,活下去也不定哪天会夭折,这年头说不准。就算苟活几年又怎么能跟它比!你知道它多大了吗?它代表了年代久远的苗人苦难与和苦难斗争的斗魂,它已经活了几千年,并且还会一直活下去!”
兆学疚被他这样连消带打一番话下来,彻底没脾气了,只是郁闷,向着隔了四五个席位的兄弟抱怨:“你看看人家,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啊,你再看看我!你们也好意思!”
伏翼有些挂不住,被小榕树一个大黑眼一翻,吓蔫了,只好低头装没听到。倒是插在中间的人有些识趣,渐渐换到别处去了,这时,那老司畏畏缩缩地过来,要夺关鑫的酒杯子,絮絮叨叨地道:“寨主,不能再喝了,这雄黄酒也是带毒的……”
关鑫的黑脸一沉,随即摔了杯子,但老司畏缩而坚定地站在一旁,不肯放松。田忌勉强笑笑,道:“哥,你跟他去吧,省得他唠叨,我们也喝不好。”
关鑫一怔,黑脸泛出一丝活泛的红来,这是田忌第一次切实地叫他哥,但他却不晓得怎么回一声弟,半晌,他的大手在田忌的肩上拍几下,站起来,走开,老司忙不迭地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