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学疚听得又是怔又是笑,不知该信还是不该信,但不管如何,吕子若能有如此的造化,倒是个好的归宿,看来民间鬼神传说总是仁慈而充满了希望的,足以安抚每一个空虚而悲伤的灵魂。他顿了顿,又抢着喝了口砸酒,随口问道:“田少,你相信吗?”
田忌笑笑,眨了眨眼睛,又叹息一声,道:“我想,总是让人相信吧,这多么美好,没有传说的民族是一个枯燥可悲的民族,再坚强清醒的人也需要美丽玄妙的幻想和寄托,在另一个程度上说,你的主义不也是一种宗教吗?人们需要信仰,灵魂需要传说,我们怀疑,因为我们有些老了……一心,你相信吗?”
“信!”一心毫不犹豫。
他们就笑了,去摸摸一心的光脑袋,一时间有些疲倦。
“关二叔,你和吕子,曾经是弟兄吗?”
关二银猛然怔了一下,自嘲地笑:“看来我还是相信有樟柳神吧,除了我,晓得这个的人都已经死绝了,只有樟柳神能告诉你这件事。”
兆学疚就有些发寒,田忌的深目飞快地闪烁一下,接过了话头:“……我母亲一直对吕子有芥蒂,临死时就质问过他,她怀疑当年的土司楼事变跟他有关系。”
关二银怔怔的,他们耐心地等待着,他回神时就笑了:“是的,我和吕子,早在二十多年前就结拜了,但很隐秘,我相信连老关也不是很确定。辛亥年,我们核实了时局,就内外接应,灭了土司楼,这是真的。世上没那么多的侥幸与巧合。”
“后来呢?”兆学疚马上追问。
“后来?”
“肯定还有后来!一朝天子一朝臣,当时你火烧土司楼,一举成名。肯定有很多追随你的弟兄,后来他们都哪里去了?不然就算你消沉了,你的弟兄们也不会在第二年就让别人抢了你的位置,绝对不会。一个成功的老大积威的时间不会那么短!”
关二银的手木然地抖着,眼眸深处泛起了深沉的痛,田忌和一心有些不忍地移开了眼睛,兆学疚还在坚持:“我想知道!”
“你是想确定而已,聪明的糖二先生,就像你想的那样,我们赶上了黄兴大侠的兴兵,出了湘门赶到汉口去支援革命军,那一仗,就像你追寻到的那样,很惨、很惨,但是……远没有惨到全部死光。黄兴大侠不忍看我们一个个全在他面前死光,大局不可挽回时,他挥泪而去,要我们好好的回家,等待。”
“然后?”
兆学疚显得有些迫不及待,关二银却平静下来了,他慢慢地叙说着,间或苦笑,间或自嘲,似乎在说着别人的故事。
“后来,你们这些关心国家的不都晓得了吗?我们死的死,灭的灭,可却是袁蛤蟆坐了江山了,南面嘛,还杀了我们几个弟兄的泥菩萨反被扶成了大功臣,原来的官僚恶霸换个旗帜、改个称号还是好好的,你们后来管这叫‘投机革命’,可投机就是投机了……而我们那一伙,真可惜没有在战场上死绝啊——剩下的,全被人坑杀了。都说湘人‘出湘变成龙’,可一年不到,跟我出湘的一千多人,只剩我一个囫囵身回来——老吕,也是因为这样才走了别的路了……原来也是顶天立地的好汉一条啊,变成这样,他是怨着,恨着,他不甘心啊!错了错了……”
听的三个人一阵恻然,只觉得鬼气森森,扑面而寒。
兆学疚轻轻地道:“就是一个人,所以你更不能死,你活着,他们就死不了!血和生命,从人道的逻辑上而言,这是世间最难抹去的痕迹和记忆,它们应该带有活着的人,揣在胸口怀想的温度。”
一心却问:“谁错了?”
关二银就叹息:“我们都错了,我们都想有所作为,可我的战场,其实只在土司楼那一场,我最好的归宿就应该是死在土司楼的大火里,那样,后来那一千多兄弟就不会跟着我送死……小娃娃,你不要急着反驳我,看看吧,维新变法时的英雄是康有为,可他没有像六君子一样死在变法的战场上,后来却因为保皇成了封建余孽了!后来是你叔段歪鼻登场,他有三造共和之功,力挽北洋混乱的局势,不谓不能,可历史的潮流一过,他排挤孙先生、与列强签订黑条约,318成了他永远无法洗清的罪孽;还有现在还在扑腾,力图挽救北洋正统、武力统一的吴佩孚,在军阀混战中,他大唱爱国调,奉行‘四不主义’,人称‘革命将军’,可现在他却不明白,北洋军阀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南北战争,未曾开战,大局已定……其实,时光的痕迹很轻,是时代的痕迹太重了……我的老哥啊,你为什么不懂,硬要捧着原来的那一套死不肯退呢?”
他最后这一句明显哭的已经是吕子,已经是自己,从来没见过这浪荡不羁的长辈如此深沉动情,三人一时默然。然而,从那个烽火岁月走过来的好汉,哪个没有几场硝烟滚滚的英雄事?数年的岁月呼啸而去,没有哪一种硝烟不会散尽;浪花掩尽时,都只有余恨沉沙,如此而已。
砸酒的滋味已经越来越淡了,田忌扔开了水筒,不再往里加水,一心细心地熄了柴火,把水淋在腾腾的烟雾上,最后一点火星也熄灭了,余烟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