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桃园
人们在打扫战场,这被蝗虫似的流寇吃扫而光的地面上,渗进了一层又一层的血泊,渗透了、凝固了、溶解了,地面上不见泥土的黄,也不见血的红,而是一片肥沃的褐色……血滋养了大地。在这个慷慨而残酷的边界之地,不但地域、文化、习俗、善恶模糊含混,就连生死,也是一种暧昧的边界。
搬运尸体的是伏翼手下的那一群棒棒客,他们事先匀出一伙烧着纸钱,请一心来念着往生咒,各自身上还佩戴着避邪的桃木,腕上系一根红绳,再近前细心地给死者合上眼睛,蒙上草席。不分敌我,死后都是这地界的子民,融入这片大地,化作春泥,也化作恶的、善的气血精魂,在这一方水土里继续蠢动,永生不死——鬼上身、死蛊、降头、尸变、移魂、寄身……种种五花八门的传说中,死人会以各种形式侵蚀、洗练着人的灵魂,让人丰富,也让人愚昧。
厚重的血腥味经太阳的烘烤,有一种甜腥的酵臭,似乎是血的酒酿,引起人一阵阵恶心的眩晕,似乎仍然蛊惑着杀戮的迷梦。兆学疚就在这死的、活的人丛中,游荡着,渐渐也似乎化作了一抹游魂……他随着走得越远,这种气味就越浓,脚下却似乎不能止步,他的脸惨白、泛汗,眩晕一重接着一重,眼前的色彩却越发的绚烂,让人不知所以的沉溺,沉溺在恐怖与狂乱的蛊惑中——木头、椒椒、潘大、潘二的身影一一闪过,他们轮番诘问他:“你让我去了哪里?照你说的走,为什么这是一条死路?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来?”
他狂乱地走,他们的神魂就被冲散了,尖叫着消失了,而后,是吕子的头在对着他诡谲地笑……
“你去哪里?他们都是鬼魂,他们都死啦!你跟他们去,你就回不来了!”
兆学疚清醒了些,问道:“哪你呢?”
吕子的头就得意地笑:“你听过樟柳神吗?我生时清明,死后也有灵,再加上我在露珠消散时飞魂,露珠是樟柳神的食物,于是我就成了樟柳神了!樟柳神知神通、晓福祸,无所不通,比你混沌着嘴皮子翻覆强多了!”
“啊?”
“你去哪里?你以为战争就这么完了?你要去建设?得了吧!再擦擦你的枪去!看看雷子还剩多少?四月了,天一天晴似一天,放火是最好的,一把火,什么都完了、灭了、干净了、透亮了……舍不得?有什么舍不得的?你真当这里是桃源吗?桃源也该起火了!你忘了你哥?你叔叔?你的朋友?还有你自己!看着吧!今天的惨剧,只是风云色变的开端。这是一场大战争,对你们所有人而言,结局将比序幕要惨得多……目前的战争是为了未来必须付出的可怕代价,一次革命是一笔通行税,只有通过斗争改变这个绝望的社会,争取未来的太平盛世。”
兆学疚冷汗淋漓,反驳道:“不,这是一个阴郁的梦想,要像割水稻一样把世界夷为平地,摧毁整个世界,世界毁灭之后,下一步怎么办?人民又怎样生息呢?你的野心和霸业颠倒了本末,太没人性了!”
“好吧,我们要人性……你以为老孙的理想为何一再失败?”吕子叹了口气,开始淳淳诱导。
兆学疚忍不住瞪他一眼,但他到底不是一个很拘小节的人,就没有计较他对国父的戏谑:“因为旧三民主义在辛亥革命结束后,国民革命就呈现出其局限性和软弱性,他对袁世凯的妥协,和袁世凯的背信弃义都造成了国民革命的最终失败,它在推翻封建王朝后也没有进一步的奋斗目标,让许多国民志士陷入了迷惘……”
“天真!天真!当时在汉口,我奉土司的命去取救兵,正好碰上了我族的黄兴大侠兴兵,我头脑一热,就跟着革命走了,我们的一个族都打光了、死光了,我好不容易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被你哥的舰队救回来,可那打来打去,不都是中国人?谁是对的?谁是错的?你哥不也有自己的梦想和雄心?一将功成万骨枯,舍不得死人,又如何能成就自己的理想?这乱世中,一片仁心就能拨乱反正?做梦吧!你不上,自有狠人上,人还是得死,死了一茬又一茬,直到这世道重又干净了!如何干净的?血洗干净的!用血来浇灌你的主义和旗帜,反对的,掩杀了!犹豫的,吓杀了!跟随的,拼杀了!最后只剩强者的一支旗帜,天地就干净了,世道就清明了。既然都是要杀,那制胜的法宝又是什么?你肯定认为是人心,可人心哪里来的?是从强者的威慑、胜利的希望中产生的,这些,靠的只能是力量,强兵猛将的力量!老孙家他没有自己没有军队,倒得了些人心,可人心可靠吗?风一来就乱倒了,雨一打就散了,他拿什么来跟那蛤蟆龙的北洋军强硬?蛤蟆龙天津小站练兵,北洋军阀从此纵横了中国二十多年的命脉,如今,国共合作的黄埔,现出了军事力量的雏形,南北争雄的时候才确确实实到了……”
兆学疚就有些惭愧:“其实我不算是一个国民党,对三民主义也没有深入研究过,不过我想,新三民主义以人权、地权为基本,算是一大进步……还有,**也有其切实、纯朴的奋斗理想,可以补进……”
吕子就嘎嘎地笑,道:“补进?就像你和你的弟兄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