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就是去年的这个时候,我、木头和许多弟兄都因为交不起人头金,被当做土匪抓了起来等着杀头,那时,人抓得太多了,监狱都押不下了,我们这些闹得厉害的,就都被押到城门前,锁在一个大木栏栅里,因为又是潘二爷闹腾得最厉害些,所以他第一个要杀,让我们在一旁看,好杀鸡儆猴。他们在门前磨刀,潘二爷在那里叫嚷,远些的地方有人在祭拜河神,外面风雨也要来了,这时,你来,卖刀,骂人,笑……你看不见我们,可我们都看见你了,所以,弟兄们一直都很敬仰你。”
田忌又是一怔,勉强点头笑笑,他感到灵魂在从这种回忆中飘逝,犹如受伤的人临终前感到生命在从流血的创口中消逝,而这血却是淤血,流尽了或许才能焕得新生!但这时他却不晓得,他只在心里狠狠鞭挞着自己,原来洒脱就是无责任心的自私,清高就是冷漠的自我,如此吝于付出,吝于交流,他对得起谁?为谁做过些什么?什么也没有!
竹子在他随和的态度里得到了鼓舞,于是又灌下一口酒,尽力压下咳嗽,继续道:“我们就在那里,看着潘二爷接了你的刀,砍断了索子,冲上去又砍翻了两个兵卒,我们都看傻了,或许也有喊叫,可这时,山洪就来了,喊也发不了多远的声,刀和血,山洪,雨水,献祭也不管用的,我们在里面的也就不肯等死了,个个奋力砸碎了栏栅,冲了出来,本来都想去寻你呢,可惜寻不着了,当时满世界都乱着,满世界都是水,都是灾难,谁也没路走,只仗着水式往高处爬,走得一步是一步。潘二爷当时还不是我们的头儿,也不是我们的爷,我们一伙人,爬到高处叫骂着看水,反水了,又不晓得该怎么办,这时,就见有一条棺材冲了过来,最奇怪的是,棺材上还爬满了躲水的蛇,十分恐怖诡异。再看看,就看清了,那原是祭奠水神河伯时自动去献祭的新娘子的棺材,于是我们就半开玩笑地打赌说,谁有本事把这新娘子捞出来,我们就认谁当老大,一起反水。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就算万一歪了,把船撞翻,无非落水。”
田忌轻轻地点点头,下面的,显然就是被湘西人传颂许久的,潘二自棺材里抱出一个鬼新娘的故事。
“当时潘二爷自水中还捞来了献祭时的一壶好酒,灌下一口后,气性特别高些,反正死是人人有的,与其寸寸节节被人折磨死,倒不如犯一个死罪,闯一个祸,就死也死一个痛快。而且我们还眼见他砍翻了两个兵,横竖没了退路,就分外放得开些。他把余酒砸过去,又扔去一把火,棺材就烧着了,躲在那上面的蛇都受惊蹿走了,潘二自己就翻到那棺材上,岔开腿站着,脚下还有火腾腾地烧着,他全然不顾,手里取一支篙子,就击水划过来,大伙都给他喝彩,那情景,实在太英雄了,最难得的还是他的天生神力!棺材到浅水时就上不来了,潘二就跳到水里,大吼一声,竟然把棺材托在了手中!就那样,一步一步,在洪浪中走了过来!
“大伙都震住了,忍不住就此拜了他喊二爷,二爷就更加激扬,三下两下砸开了棺材,里面的,正是那椒椒姑娘,当时她浑身冰冷,没有鼻息,都以为她死透了的,漂亮是漂亮,但都有些怕她,可二爷酒劲上来了,不管不顾,就抱着个冰冷的死人一头睡去,说这是他的新娘子,他才是新一代的水神河伯。那时大伙都是笑,起哄着。实在也不晓得怎么办才好,水里捞来了酒食胡乱吃喝,后来都朦胧睡去了。我们怎么也没料到,第二天一早,连那死人新娘也好好的醒了过来了!于是大家都认为就是天爷也认可了,由潘二爷来当我们的水神河伯,所以献祭给的河伯新娘子也活过来配给了他!当时在场亲眼看到的,不下二三十人,千真万确!于是这故事一传开去,沅水七百里,就全都拜伏了潘二爷。”
田忌点头微笑,他自明白,这死新娘能活过来决不是因为什么神迹,而是因为那新娘只是一时闭气假死过去,一夜的人血体温相接,人自然就醒转了过来。但他看竹子神采飞扬与有荣焉的样子,就忍下不说。
竹子又有些不好意思,诚实地补充道:“其实也没那么容易,当时肯认的,也不过是我们几十号反水的人,都说‘棺材横头踢一脚,死人肚里自得知’。可那椒椒姑娘醒来后,却也不肯从二爷,她只认另外的一个人才是她的救命恩人!后来我们才晓得,她认的人,是现在的关寨主。后来,又有官兵轮番来剿,大伙都一穷二白,没武器,也聚不了兵,就在这时,也不晓得椒椒姑娘怎么弄到了钱粮,还统领了满山的蛇来助阵,官兵经此一劫,再不敢轻易来相侵,渐渐地,沅水七百里,就尽归伏了,而椒椒姑娘也以蛇女的名头,还了二爷的救命之恩,独立出去,让二爷好生挂怀!”
这时,天空逐渐变暗,黑夜不可抗拒地缓慢的进程静悄悄地笼罩了一切可见的形体,抹掉了轮廓,把各种形状愈埋愈深,就像看不见摸不着的黑色尘埃徐徐落下。在他们身外四合而来的是漫漫的长夜,沉沉的黑夜,像鬼魅一样把这样的的夜萦回缠绕的,是许多希望,许多过失,许多使人留恋的回忆,许多枉自蹉叹的愁烦和悔恨!
田忌一时无语,竹子看看天,又抹一把嘴角的血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