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二眼眸里一片血红渐渐逼成了一片火光,人也渐渐激昂,他讽刺地扬起调门,诘问道:“我清高的田大少呦,你当初给我一把刀,你以为你那把刀就救了我了?你教得我开始,可你教我如何砍、如何停了吗?有了刀,有了弟兄,可弟兄得要饭吃!要事做!要前途!你只给我一把刀,是要我让弟兄们一直吃血?你大少才不管这些!我大哥不要这样的我,我爱的女人也不要这样的我,你给我一把刀,可你也看不上我!你就只当我是一把磨好的刀,挥出去,‘嚓——’砍中!刀口舔血,好看,解气,完了!哦,对了,你们读书人,有好名称,叫唤醒民众,反抗、斗争、革命……告诉你,小田鸡,我,和我所有的弟兄,我们是人,不是一把刀,活着不能只为了砍几个欺辱我的人,除了挣条命,争口气,我们还要吃饭,要弟兄,要女人,要个家,要活得有盼头!”
田忌的五脏六腑中,像不知有一件什么东西给人咬去了一块,那样创痛的使他浑身都感到凄惶,颤栗!……渐渐地,全部都失掉了支持,他把一切都事情,统统收集到了他自己的印象里面来,像翻腾着的车轮似的,不住地在他的脑际里旋转。他恻然,他羞惭,潘二一句一句打中了他的自我和冷漠。
他恻然地看着潘二,此刻,只有这份恻然是他们共通的。而这份共通却让他们的自尊受损,无所遁形。于是,只在感觉交汇的瞬间,两个人就如同受伤的野兽一样,纠缠着打在一起,全然杂乱无章的翻滚扭打。
所有的人都傻在那里,呆呆地看着,这份难耐的难堪和恻然无限地蔓延出去了。田忌的恻然里就加入了灰冷,于是他摆脱潘二不要命的缠斗,抽身站起来,走开。潘二爬起来,又要冲上,田忌的蟒鞭一甩,身影未动,鞭子却像自有生命一样,准确地缠着他塔一样的身子,抽起来,摔纸鸢一样摔了出去。潘二半晌才爬得起来,羞惭恼怒中,才知传言中对田忌身手的评算并不失实。但他实在不甘心,也下不来台来,于是火火地摸出短统,冲他的背影喝道:“你爷爷的,小田鸡,你给老子站住!”
田忌一步一步走出去,潘二开枪,枪弹只在他的周侧炸响,而田忌的脚步并没有因此慢下一步,也没有快上一步,他的黑披风在夜色中孤傲地飘扬,渐渐与夜色融为了一体。田忌并不晓得,正是他这最后的身影,使他终于赢得了一直不可得的人心,湘汉子们的心与他贴近,不由得追随出去,潘二遂扔开短统,厉声喝道:“跟他去的,永远都别回来!”
人们于是渐渐停下了脚步,可眼神一直追随而去。潘二的愤怒终于找到了一个爆发点,他冲上去,朝那些跟出去的手下乱踹乱打,走在最前面的那一个挨得最狠些,加上潘二嘴里又乱七八糟地乱骂,如同困兽,全无老大的风采。于是人们受着,眼里有着恻然的怜悯,希望却冲着田忌远去的黑披风。
他们的潘二爷,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悄地变了、残了、废了、不能再指望了。当然,他并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这是湘西匪头的宿命:轰轰烈烈的开始,在血与火的炼熬下,苦于找不到持续激昂战斗的道义,找不到释放能量的正确出口,于是不知不觉变成了困兽,所有的野性和气血消融成了渣滓和废柴……
这四月的夜里,月色被稀薄的白云避住,星星在天空里闪烁,风停止了微啸,杨柳住了轻狂,一切都静默了,剩下的惟有远远的竹林里传来鹧鸪的啼声,和似断不断的草茉莉与新荷的幽香。微风又将一阵凄切的呜咽声送进田忌的耳鼓中来,他的心中又惊疑了一下,他再静着心听过去,那声音轻轻地、悲悲切切地随着微风吹过来,像柔丝似的将他全身都缚住了,渐渐地,使他窒息得透不过气来。正要走得更快好远远把这一切抛下,这时,身后传来了轻声的呼唤,田忌焦躁地一甩鞭子,缠着一个人的身影摔到跟前来,那人就咳嗽着,唤道:“……田少——”
斑斓的月色,照见那人半边脸青肿着,身上零零碎碎的受着伤,一摔之下,又有血从嘴角涌出,田忌就有些自责,沉默半晌,扔过去一只瓶子,道:“这是伤药。”
那人却摆摆手,勉强爬了起来,却是那个因为跟他走在前面所以挨得最狠的那一个,他勉强笑道:“田少,请你不要走,潘二爷不是坏人,真的。田少,二爷兴兵,有一大半的原因是因为椒椒姑娘……”
田忌一怔,看他一眼,收回鞭子,又解下腰间的葫芦,递过去,道:“你就着酒吃粒药,慢慢说。”
那人青肿着的眼里也见有光亮一闪,当下依言吃药,又多灌了一口酒,仔细地抹了葫芦嘴,递还过去,但田忌难得的随和和体贴还是让他陡生了些希望和信心,于是他顿了顿,又试探地道:“田少,你还记得我吗?我是……竹子,那时,我和木头一道,跟了你一路,是你的见习水手。”
田忌一怔,看着那双赤诚年青的眼睛,心里又是悲伤,又是惭愧,他略点点头,道:“记得的,一路上,你待我一直最好,别人都不太亲近我,是你第一个跟我上山去看木头,后来,又是你来推我,要我和关鑫握手,方才也是你带人来找我,你比木头还小些,却是木头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