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巫女
伏翼送走田忌回去的时候,小榕树一众正在吊脚楼的楼顶上,酒喝得正酣:酒逢知己,但话不投机,只默然喝酒。
靠在屋顶上,可以看见后面是黑憧憧的山,出来寻食的小兽爪子踏在树叶上,发出花梭花梭的声响,前面有火热的红光鬼魅地漾过来荡过去,傩巫穿着宽大的绣花衣裳,抑扬地欢唱着,摇摇地踏舞,神桌上摆着一百零八个神的脸谱,有青色的,有蓝色的,红色的,白色的、黄色的……由那傩巫随意变换着,戴在自己的脸上,全是山里的居民相信供奉的山鬼林魈。
笛声响起时,吃散了流水席的人们都向那块地方聚集,带着醉饱后的满足去看那穿着宝蓝衣,扎着红巾带,二十几个人连排地舞龙舞狮,舞灯的琉璃镜上落着银星,走这串花,剪子服,分水线,三股枰,九连环,狮子张着血盘大口,去吞那只金球……
早分不清这是为喜还是为丧准备的傩巫,在这里,每时每刻,人们都会沉浸在一种混乱的、无法解释的、神圣而原始的情感中,这种情感来自粗旷的自然地貌和当地人多情的性格的巧妙结合,连绵的山脉,轻盈的水,还有植物的力量,在空气中凝结成酒一样的水汽,总之,这里是火爆激烈的。人们在血气方刚的时候一定就体会过这样的生活的激情,那种在琐事的震撼中也能产生出来的、刺激的光辉,就宛如从一块冰冷的石头上打出来的火花一样惊人——一样短命。
对着正南设着神坛,神坛面前用红琉璃球盛上菜花油,腻腻地燃起一球灯火,成捆的香花悚悚地吐着红花,散播蓝汪汪的烟气。巫师穿着法衣,向小猪施咒,小猪就跟着他的神秘脚踪一直走到神坛,跪伏在哪儿一动不动,巫师吩咐屠夫一刀刺下去,鲜血淋漓地洒在祭台上面……
关鑫渐渐不耐,他最看不得这一幕,且酒劲上头,气就特别满些,加上不耐烦小榕树的戒备、兆学疚的怯懦,于是就摔了酒葫芦大声喊过去:“没用的,你呼唤的自是一脉精神,但他们信仰的却是鬼神。”
小榕树也冷笑一声,扔开葫芦,道:“早晓得你们不满,尽摊开来算又如何?一个槽上拴不下两叫驴,说来说去不外还是争地盘。现在,老爷我还不稀罕了,统统还给你!这关家寨,舍给你又算个鸟!哑子,就这样,要闹革命要喊主义你自己来,只是别忘了,你欠了我们许多条命,你们这一窝子关子关孙,都是靠吃我小榕树的走私饭才熬过灾年活过来的,你捏鼻子做梦,睁着眼睛叫乌鸦,夹着尾巴当兔子,你还有脸爬在竹竿上乘凉,说漂亮话!……就这样,弟兄们!我们走呀!”
关鑫被他一顿夹七夹八的发作,骂得懵了。但这张皇间又如何解释得清楚?且这也压根不是如何解释的事情。
兆学疚心里跟明镜似的,一旦彻底清除了异己,小榕树顾惜家业,迟早要和他们翻脸。一念及此,他就如同坎上一万顶愁帽相似,只延得一刻是一刻。这会见小榕树忽然发作,连忙要跳起来,却被小榕树一脚踹了回去。兆学疚知他动了真气,也不敢再拦,眼看着一心、伏翼,甚至柳生都一一跟上,跳下了屋顶,他怔了一下,急眼了,也挣扎着滚下屋顶,追着行去,只给屋顶上孤零零的那一个扔下一句:“我去妆园继续喝酒去,不打搅你的新婚之夜啦!”
楼里自有暧昧的红光透出,再看自己一身喜服,关鑫怔了。他只觉得立刻有一种东西忽然箍紧他的心,然后又以同样的速度骤然松开,生平最大一次感情的波浪在里面膨胀开来,淹没了胸臆,泛进喉头和眼眶,那是悲?是喜?还是恨?他几乎要脱口喊出来。
他高高地、远远地看着,他们那一伙人走到门口,一身素服的秋千也自跟上了,一心背篓里的婴孩醒了,哇哇哭了一路。
笛声又吹出低沉、苍凉、哀怨的声音,瓦鼓敲着拍拍的震响,瓦鼓像一个放倒了的沙漏一样,一厢要漏出沙来,一厢要在两边受着敲打,唢呐吐出高亢的声音,柔和的风向神台吹过来,朱红的幔帐上用锈金织成神光普照的大字。
这一切红的,绿的,热的,跳动的,爱的,丑的,活的,吐着蛇信似的事物,在人们眼前跳来跳去……
关鑫站在那里,只越发的孤高难熬,就不得不老狂笑着,怕的是笑声一停,他就会哭起来了。
当初他也曾以这样的气魄头也不回,舍弃一切而去,被留下来的爷爷,只怕比自己此刻更加孤凄惶惑吧?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直到现在,他的心也一直就没有安定下来,一直漂浮着,像失去了驾驶者的小舟,伤心的泡沫时时激了上来。
——生活就摆在面前,无论什么时候,都只能从原有的步调上开始,人的爱怨、憎恶、喜乐、协调、生活、生息、生存……问题和矛盾无处不在。可是你不是神,不是无端就能得到人的尊崇和信任,你也只是个人,生活本就把你夹裹在了里面,你要抽身本就很难很难,生活的问题又如何容你从容下手理清解决?谁不是世代带着问题在生活中混沌湮没?且由于小榕树一众人的加盟扶持,让这个小小的边城得以偏安一隅,熬过了一个惨绝的灾年,焕来了短暂的繁华和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