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直入寨门,里面巷道曲曲折折,陌生人就进入寨门,也不辩东西。但这个人显然很熟悉,他带着关鑫拐弯转角,尽是关鑫烂熟的路。
眼前就是那栋赫然高耸的、古旧而雅致的吊脚楼,它经历了无数次的修新重盖,始终代表了关家寨的最高荣誉和权力——自关鑫记事始,这吊脚楼就是属于他爷爷的,是一寨之主的屋舍。
那门扉依然是不锁的,家家如此,只虚掩了挡着,防家禽随意进出,是不挡人的。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关鑫慢慢地行入……爷爷!要如何拼凑这相见的一刻?
没有时间了,关鑫混乱着,战抖着——家园,这个静默地使人心碎的词语,它的意义,在于它承载过时光的痕迹,见证过大地、天空和世间人心的命运,在这里,人与世界,人与自然得以相遇,而后,血脉延绵。就这个小小的院落里,正是自己这样一段漫长人生旅程的一次开始,这个被赞叹、被诅咒、经得起一说再说的地方,始终是我们每个人最亲切和最深厚的家园。
这屋里的家居用品,大半也是竹造的,睡的是竹床,躺的是竹椅,吃饭用竹桌竹凳,窗前有竹茶几,客来坐竹靠椅。筠帘薄得像纸一样,竹丝瓶手工精细,爷爷常插上几朵山花,配合的更加可爱。门后有湘妃竹做的水烟管,墙上挂这碧竹洞萧横笛,自从自己师从吕子读书认字后,家里又多了各种泛黄的宣纸古书陈列在竹架上,还有一支支秀竹毛笔,插在竹做的笔筒里……
这些爷爷最自豪最珍惜的东西,在他的心里点起的却是什么样的火种?爷爷,他晓得吗?
……在这个地方,书里原来也广有记载,书上说,春秋战国,饭稻羹鱼,无饥馑之患;西晋,湘州之奥,人丰土闲;隋唐,稻米北运,君山茶,洞庭橘为供品,长沙釉下多彩运销欧亚;南宋,岳麓书院和衡阳石鼓书院位列全国四大书院,长沙的朱张渡,理学家周敦颐和胡安国父子创立了湖湘学派;明时,湖广熟,天下足;明末清初,王夫之著书立说、陶躕译文过百,魏源放眼看世界;清朝,湘军崛起,曾国藩统领湘军守住了清朝的最后一个强悍骨柱;清末民初,谭嗣同、蔡锷、宋教仁、黄兴……数不清的英雄竟起于此,狼烟滔滔……可这里呢?现在呢?他们能看到、在经历的却是什么样的一种愚昧、麻木、艰辛的生活?
——祭奠、祷告、哀求、忍受……瓜菜半年粮,鱼为席上珍,满江满河都是鱼,却不敢吃鱼,吃鱼要佐料耗油,要吃只能吃红锅子菜,不放油……
他们遭逢狼烟,忍受着硝烟,对不公和杀戮却只敢用幽独的香烛之烟来祈求……何其不幸!
这样的落差让人委屈、怀疑、屈辱、愤怒……为那一点心火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燃料,这些,爷爷后悔过、嗔怪过吗?
爷爷说,竹不是无心,而是虚心。它本质洁白,生长迅速,不但可以做家具做屋舍,还可以用来造纸,洁白坚韧,既实用又风雅。三金子啊,爷爷就希望你能做这样的人。
可那样郁愤的情绪长久堆积郁压的心,可以风雅得起来吗?关二银倒是保持了风雅,却摒弃了实用,这样的人,不就是强要开花的竹子?自己和关二银,格格不入的父子俩,又怎可能成为合并同类项呢?
门,再一次“吱呀”一声开了,关鑫不敢回头,全身颤抖着,只觉得一阵发寒一阵发热,他渴望着爷爷的责打和拥抱,但背后的声响全不是这样的——
“你不要客气,随便坐啊。到这里就跟到自己家一样……我是这寨的寨主,你怎么叫都成……”
关鑫越发觉得不对劲,这次的抖却是寒出来的,他的一颗心直往下坠,随着那人滔滔不绝的话,坠成碎片——或许一个人骤然到自己童稚时的地头来,心态和脾性也会跟着倒退。关鑫只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让事情过脑照心,他只觉得气恼和愤怒,你的家?你是寨主?那我爷爷呢?我爷爷在哪里?
这个寨子里的传位仪式多么野蛮啊!老寨主死了,用水葬,将谢世的人衣裳褪尽,从山潭里取清水冲洗,法师将含有香料的山茶油抹上,然后装殓,然后将凿有小孔的棺棂沉入后山湖,食人鱼来了,冬来春去,当再次将棺棂打开,里面肥美的食人鱼便用来营养下一届的寨主,这时,逝者的灵魂便附体转世了,新一任的寨主才算正式继位,老寨主的一切都由他来继承。
——他说,他是寨主?!
关鑫的手死死扣压在竹桌的边沿——冷不丁就举起了那竹桌,赤暴着豹眼朝那喋喋不休的人摔过去——
那伏翼早见过他发难,晓得他接下来人也会扑上,不打话,只招招都往死里打,于是他连忙侧身闪开,桌子碎了也不管,他先开了门抱头鼠窜出去,一边跑一边躲,嘴里大声嚎着嚷着:“救命啊!杀人啦!发疯啦——”
关鑫闷头追打,心里更是恨极,这人明明没有那么脓包,却总装着一副无辜的脓包样,让人直想一拳打杀了他!可他躲得虽然狼狈难看,却总又分毫不差,更让人怀疑他在存心戏弄人。
这时,四下里就有许多人围拢了来,关鑫空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