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忌并不看人，只微垂下头，又眨了眨眼睛，话说得滴水不漏：“不管怎样，我都只是被大伙推出来维持秩序的，自然没有话说，只要秩序不乱就好。”
小榕树也是一副爱答不理的神气，潘二爷只好去看兆学疚，兆学疚想了想，道：“我也说不好，只是现在再要这河伯做水神，谁都不服了。”他大步走到窗前，侧着身子，大声道：“由大伙来说，前船，后船，艄公，外水，拦头，把舵，众人都一齐听着！我们沅水的水神应该是谁来当——”
楼上楼下顿得一顿，而后应声如雷：“屈原大夫——”
兆学疚拱手答谢了一圈，仍走回去，声音也回到了原来的调子，话说得又快又全：“既然田少要维持秩序，那潘二爷想要杀人放火也办不成——这样吧，就按照大伙的意思，换掉水神！至于楼下的储粮仓还留着，规矩也可以留，只是不作祭奠傩巫之用，全部充公！有困顿过不下去的，就开仓放粮，切实的做慈善吧！这位老爷子也别哭了，风俗该留的也可以留，往后要祭奠傩巫赈灾祈祷，你老人家尽可以直接出资，或者找你志同道合的，集体务捐来搞。看，谁也不用急着否定谁，至于哪一项最灵验，谁也不必急眼——看！还像今天换水神一样，时间和民心自会做出公正的评判和选择！”
兆学疚说得动情而尽兴，但仍能留意到小榕树脸上出现了不以为然的神气，两条墨黑的长眉绞在一起，显然是他不大乐意了，转念一想，自己面面都想得周全了，惟独没记得给他捞点好处——
兆学疚于是干咳一声，一转那激昂投入的神气，讪讪地道：“据说这‘说河伯’是有奖品的……”
众人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气质转变弄得怔怔的，一时间也没人搭腔，兆学疚只好硬着头皮接着道：“当然，这还得再比……”
“不不不，糖二先生是最好的！今年最好的龙舟，大伙一定赶在端午前，给你送到……边城去！”
反应过来的连忙应上，其他的也乱糟糟的附和。兆学疚松了口气，谦虚道：“这样就定不大好吧？”
这话一出，连他忠实的小弟木头也觉得这谦虚透着假，为了补救，他站起来，激动地喊道：“那就让我哥给大伙再来一段！大伙说好不好！”
众人当然叫好，小榕树历来只要结果，其他的无可无不可，兆学疚率性得有些厚皮，于是又被鼓了起来。
“我是个异乡人，可在我眼里，这个地方很美，狂野而令人振奋。歌声舒缓了岁月的伤痕，音乐也可以让植物生长得更快。在这个地方，我在无数人眼里看到笑意，听得最多的是歌声，我以前去过的地方，没有一处洋溢着这么多笑意和音乐。现在，我请你们会吹会弹会拉会打的，来一曲助兴，我临时意译一下，领大家一起唱我们的水神，屈原大夫的《河伯》，好不好！”
夜，说不清是几成深了，这一片水域被人们的热情和煌煌的灯火照耀得美丽勃发，不肯安睡。而这一刻，却是极清净的，人们侧耳等待着，互相谦逊着，天上的星子一眨一眨，也安静地来凑热闹。
最初漾起来的，是胡琴的弦响，拉成那古老的古歌调子，绵长而愁人，远远地传送出去，使这夜晚忽然变得古老，音乐变得遥远，似乎能飘荡在祖祖辈辈的时间里，送到每一个因为忧伤而无眠的枕畔，破碎了这无边的恬静。接着，歌声就起来了，和着琴弦，如飘风，又如一缕摇曳的游丝。在夜空中遥远地传来，渐行渐远，渐渐的清越，终于到了窗下，歌词也清晰可辩。
人们屏声静气听着，因为那是糖二先生唱的，屈原大夫的《河伯》，让他们又惊又喜倍感荣幸的是，这唱出来的词，不但有韵有味，通俗易懂，而且没有那生涩得让人生畏的兮呀兮。
听了前几句，人们就有了信心了，行为也就宽松了些，有通音辩律的，就手摇起咿呀的桨声，夹着激荡的水声，缓慢地为歌声击节，不肯让那胡琴专美。然后那歌声又渐渐远去，渐渐的微弱，渐渐的模糊，终于轻烟般在静夜中消失了。
胡琴声一断，咚咚喹就迫不及待地吹响嘹亮的橹歌调子，这次再不若上一曲那么绵长单调，因为许许多多的咚咚喹按捺不住和在了一起，而有记性好的已经可以跟着调子一起唱了，这歌声是轻快飘忽的，但夜里听起来却觉得苍凉，因为这橹歌通常是夜行的舟子，在长夜迢迢的旅途中，为破除衿寂而歌，这是最动人心弦，而又耐人寻味的人间天籁。
橹歌一停，马上有人捶起了大鼓，咚咚咚的一串下来，就手的乐器就全都震响在了一起，是的，那是最激昂的水上强音：号子！它的节拍仿佛战斗前的擂鼓，最能震撼水手们的搏斗的胆魄，表达人们振奋的心声！这号子顺着这河川，咚咚咚地震颤出好远好远。而那朗朗上口的歌词来回两遍，已经没有人跟不上拍了，当然也没有人肯继续沉默，他们跟着这雄壮的伴奏，以惊天动地的声势齐声吼了出来——
“和你一道游沅河，冲起大风破大波。
龙车水上浮，荷花车盖罩当头。
有角龙，两条青。无角龙，两条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