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赶尸
正午，阳光温暖娇柔，不毒辣伤人，正适合农耕劳作，劳作的人就干脆不归家，就着带来的午饭，在田边稍事休息。
在这种蜿蜒曲折进山的路上，就聚拢着不少这样的耕田，田边又常散有几株古老而弯曲的果树，枝叶间又往往有绚丽的阳光漫天撒下，摇落着铃儿似的轻俏叶影。山路的边缘是一条宽阔而平缓的杂草丛生的田埂，它有一道舒适的可以倚靠的倾斜坡面，正亲昵地引诱着人们坐下或躺倒。午饭的农人们就靠在这里吃饭、抽烟、闲谈，顺便打打野眼，看进出山林的人畜……每一刻都是惯熟了的变化景观，偶尔，总有些不一样吧，毕竟时代在变，人心也盼望着变化。
这时，真有些不一样的来了！就那进山的路上，先有一些顽皮的孩子在三五丈开外奔跑着，引着，尖叫着，锐声笑着，后面也有遥遥相应的音和影，中间夹道送迎着的，是一辆渐渐行近来的双轮推车，车上赫然是一口新鲜的老棺材，车后是一个闷头推车的后生，一身素白，偶尔抬起头来，无声地流露出一种未出师先折剑的挫败气息，那是一种少年成人时必经的孤独和创痛。
——他是柳生。
这路下面，无数双眼睛盯着他，流露出同情而怜惜的神气，终于，有热情的按捺不住，站起来，轻轻地喊过去：“喂！后生哥，这么走不行，请个走脚的师傅吧！”
柳生这一路走来，早习惯了湘人的各种热情，于是下意识地停下脚步，不解地看着路下忽然冒出头来的人。这时，连两头的孩童也迅速聚拢了来，怕他偷走似地，静默地靠近他，有的小黑手放在车上，避开棺材，帮他把住车身。
柳生的眼仍是有些涣散飘忽的：四下里的田野饱孕着生命，温柔的舒适的躺着，偷生着的植物仰着头，眺望着那响晴的天；脚下的路又潮湿又柔软，在阳光下伸展着，通向世界；远处的村落是静谧的，在蒸汽下浮动；头上的云片像海里的白帆，悠然无语，轻轻滑过；林间的小鸟快活地飞鸣，要同白云比赛；小山隐在阴影中，但忽然发出光亮来了……大地是这样丰富，原野的香，压着行客的胸脯都有些生痛了。
看他生凝的样子，乡人们更热情了，招呼着，田里就有一个高高的汉子洗洗手脚过来了，奇丑，却不无傲气：“这有讲究呢，不是什么样的都能赶的……”
于是在场的就急着帮衬恭维，有腿脚快的小孩早去取了一个大包袱来，递给那丑汉。
柳生本来就不多言辞，这下根本来不及表态，人们就束拥着他们上路，直到把他们远远的送进山去，才叹息着各自散去了。
他们是那么的热情和善良，热情得甚至都没弄清楚，这外乡人是否能明白，走脚，就是那最诡谲幽邃的湘西三绝之一：赶尸。
山中的气象与山外似乎截然两个天日，外面娇弱的阳光透不进来，山林中树枝丛杂交织着，非常茂密，阴惨惨覆盖在头顶，一种古老的气味混合着松树的香味在这里盘踞着。风在树枝间呜咽，野鸟在啾啾叹息，水滴依着一定的节奏，拍打拍打滴落下来。
双轮车“咯吱咯吱”的，沿路“剥剥削削”地压倒低矮的草叶，打滑着新滚出一条车道来，艰难前行。显然，这路是鲜少有人行的。忽然，车就停在了那里。
“走呀！”
那引路的丑汉回头催促着。
柳生不忍心看他，盯着一旁吐绿的树，道：“不是请了你做……走脚的师傅吗？”
看来柳生也是懂些行规的，言谈间并没有触及禁忌。但那丑汉还是不满意了．
“后生哥，看你也是行走的惯家，我也不跟你重复‘三赶三不赶’了，可你什么时候见过走脚的赶尸大白天满山跳了？不怕狗咬，也得防着吓坏娃娃家！快走，先去客栈休息，晚上行走。”
柳生点头，表示明白。他甚至还晓得传说中湘西赶尸的地域与范围：向西，四川的培州和巫州；向西南，可达云南和贵州；向北，常德不过洞庭湖；向东，靖州。据说这是湘西人祖先的鬼国辖地。也许是有，可是他并没有见过，不过他肯相信在人们的现实世界以外，总另有一个世界，那世界说它是鬼神的世界也可以，而柳生却认为那世界是精神的世界。甚至在进入湘西属地后，他曾经亲见，一盏昏黄的灯，游离于大山肌肤里的溶洞，一身黑布袍，一张幽蓝的脸孔，一阵沉闷的鼓点……据说是赶尸的湘西人来了。
那丑汉眼里忽然有光芒一闪，似乎有些激动了，道：“后生哥，你是不知如何称呼我吧？告诉你，其实我不是苗家的老司，我是土家的梯玛！真是的，跟着我，你还有啥子不值得放心的？”
柳生其实没深入到能弄明白苗家老司和土家梯玛之间的区别，而他的疑惑也不在此。
“这路……”柳生才开口，就被那丑汉热切的目光吓住了，半晌，他明白过来——“梯玛？”
那丑汉大喜，连连点头，而后，利索地接口：“你看这路涩，是怕我搞不清楚方向吧？”
柳生点头，梯玛站在那里，忽然一旋身在原地陀螺似地转了十七八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