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苍穹如果有月,应该差不多是清辉满山的满月,可惜没有。星光也黯淡,天空就如同一层厚厚的黑色天鹅绒,深沉,纯粹,铺天盖地地盖下来,峰峦和山林就像得到温暖和保护的孩子,静谧乖顺地睡去。但总有些顽皮的孩子,不愿盖被子,也不愿睡觉。
此刻,那些顽皮的孩子们似乎全都集中到了这个山谷里来了,他们燃起一束束的火把,嚣张地喧哗着,逼得黑夜连忙卷了他被拒绝的天鹅绒毯子,远远避开——不然,这些无法无天的人,一生气没准就拢起腾腾冒烟的火把,连珍贵的毯子也一把火烧来照明!
关鑫和他的同伴趁这伙人糊里糊涂着,他们自己也糊里糊涂地混在了这伙人之中,就像走在混淆未开的一个世界里一样。
习惯了这闹和乱,渐渐可用肉眼分清看彻:一圈火把插在外围的山壁上,圈出这方圆百来米的山谷,黑夜和寒冷都不敢随意打搅入侵,圈子里的一切都显得浑浊而真切、鬼魅而狂放。
里面又有三堆大大的篝火,每一堆篝火上,照例用松枝挂着吱吱冒油飘香的肉食,旁边则各各围坐着一圈圈一二十条像关鑫那样的精壮汉子,香烈的老酿和烤好的肉就在他们之间随意传送着,同时也传送着各种信息和豪烈爽朗的态度,以及并不常有的纵情醉饱。
火光温暖地跳跃着,腾腾的烟雾缭绕着,人和影觥筹交错,似乎每一个都是黑脸豹眼、结实得可以打狼的身躯,可靠得像山一样的姿态,有的话多些,但都有着相同的东西,哪里还能单独寻出关鑫的影子?
上尉落单了。
关鑫清楚他们相同的东西是什么——他原本也应该走到这一步,成为这中间的一员的,那是一种山地异族的浓烈血质,旧时的烽烟激荡,河流要奔向江湖的神秘力量在作祟,他们向往出路,向往奇迹,而在这里,奇迹往往只能是勇敢的独生子。
那勇敢造就了数不清的鲁莽、流血和不足道的死亡,但也曾经造就了奇迹,有人在十五年前点燃了辉煌的烽火,那余烬甚至残存了他们边城生苗惨淡无为的十五年。
关鑫直到现在都不能相信,那个曾经用勇敢创造奇迹的人,竟然就是他颓废浪荡的父亲!
每当一听到人半羡慕半钦佩地嚷嚷:“你算个卵!好汉是天给的种!人家关二银十一岁就×出儿子来了!”关鑫就觉脸红,觉得羞愧而愤怒,甚至还会委屈和自卑——他就是证明那个关二银过人本领的证据,后来变成了这个人唯一的过人之处了,所以得常常挂在嘴边夸耀着。
那样的一个人,叫他的儿子如何能相信那个英雄的瞬间?尽管那个瞬间,他曾亲眼目睹!
其时,儿子七岁,老子十八岁,辛亥年。
辛亥年,全中国都在翻腾,但这里照例只酝酿他们自己的、其实是普遍的苦难:连年灾害,税收过重,兵匪为患,人们情绪不满和郁结的情绪翻腾高涨……
当时闹的是旱灾,田里的禾苗都枯焦了,河里半枯竭也打不来鱼,龙王庙里的泥雕被人们抬出来游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被晒开了道道丑陋的裂痕;傩神请了一回又一回,直到他跳折了腿唱得吐了血,怕落得与龙王一样的下场,连夜爬着逃走了……所有能用的法子都用了,难道真不给这些黎民一点活路吗?
莫非是犯了忌?破了禁?又或许他们地位太卑微不配与天爷对话?既然靠他们自己的虔诚不够,那就相信权威吧。于是近些年才壮大起来的田姓土司就成了他们最后的希望,土司,也是边城的县令,于民于公,都是最有权威的,他出马,老天爷总该听一听了吧!
于是集体去请愿,土司家用的是梯玛,费用高些他们卖儿卖女也认了,可为官的那一套偏又能垄断了那时最珍贵的、可以通神的香花炮烛,再高价出售。
活路在哪里?
边城的山比水可靠啊,它美丽而致命,浓密、潮湿与炎热的林子里,时时涌现着强烈的生命,它要不就是下着倾盆大雨,要不就是极为热烈,一个愤怒的眼光就能引发火苗。关二银就是从这样的地方走出来的。他记着他的仇恨——夺妻之恨。
初出茅庐的关二银,带着这个最有爆发力的动机,恰恰落在这样的一个时机里。
新仇旧恨、个人火山般的积怨和浩瀚如水的民怨交融在一起,在心火最旺的十八岁的青年心里炸开,有什么比这个更具有毁灭力?
是夜,关二银摸准了对方藏香花炮烛的库房,也摸准了乡民淳厚的天性,翻墙跳进去,打开了门闩,人们汹涌而入——八年以后,我们的老乡匡复生同学在五四学潮时用的也是同样一招,一马当先爬进曹宅,开门放火。
香花炮烛到手了,但关二银的目的不是这个。要这个,能有什么用呢?他要的是复仇的烈焰!可是,在那个年头,别说小民,就是袍哥刀客,身上纵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戳上几十个鲜红窟窿,也不算什么,惟有被王法打了,不但辱没祖宗,就死了,也没脸变鬼。
但总是有办法的,楚地生苗历来是难以管辖的硬骨头,自元以来的六百年间,这个地方就发生过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