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榕树的辫子油光水滑,大概是戴门子给他新洗,辫花间塞的是时新的腊梅儿,暗香幽幽悠悠,混在茶、酒、桂、红薯、炭火的味道中,别有一种夺人的清傲慎独的孤寒之气。戴门子的品味,放自己身上的,很俗很辣很迷糊,然而用在小榕树身上的,却是高远清冷,色香不可夺,不可即。……小榕树大概又有些儿焦躁,被人拎着小辫儿呢!兆学疚连忙说话,好分散他的注意力。
“明儿,这一消息就会迅速蔓延到天津,天津人大概会或骂或笑,惶惶然地闹腾一阵儿,又恢复了往日的生计,毕竟历史翻到了这一页儿,已有些儿沉重,人们对民国的幻想已经破灭,对皇帝的希望,早成一场闹剧儿。而真正着急的,应该是保皇派。没了指望,宗社党就会陷入了孤立无援中,那么,他们就需要寻找外援……”
“你?”
兆学疚缓缓摇头,“老大,你别小看人啦,兰町,连丁老板这么大的私仇也不计较,掩护他走路,她又怎么会拖我们下水?只怕她接了那个职责身份儿,自己也会瞧不起自己,如果她要找人合作,只会找她最唾弃、最憎恶的人,因为,她大概觉得,那样儿的自己,只配与那样儿的人为伍共事儿。”
“田中龙一。”
小榕树猛地把辫儿一夺,在脖子上甩几圈儿,火烧到心上一样儿,跳起来,也不看窗外一眼:“走!别说下冰雹子,就是下火球儿,也得出门儿去!”
兆学疚、一心错愕,然而惊喜,这个时节,这个年龄,谁呆得安生啊!
一心道:“可是老大,红薯、酒……”
“蹭别人的更香!”
兆学疚急忙拦下:“老大,你得加衣服,不然戴门子回头骂人。这斗篷儿,是新近戴门子将戏服改的,你年年长大,年年赶着换新儿啊!只加在原来的胡服外头,连帽儿也省了,动手也方便,只是得仔细些儿,每个人都有冬季的新衣儿,只是统共都就一件儿,破了旧了脏了都只能浆洗缝补,不能换新儿。呐,雪靴子也是深色的,穿上!一心,你穿好没?”
一心的照例是明黄色的,一件新棉袄儿,光脑袋上也终于戴上了虎皮帽儿,也是新的,小榕树的旧家衣裳,拔高长大换过之后,早倒到别的孩子头上,不知流放到哪里了,所以都只能重做。这衣服样儿倒不捡时髦,小孩子穿新衣服到底是喜气洋洋的,加上小和尚憨头憨脑、结实精神的劲头儿,十分俗家了。
兆学疚自己的是一袭西式羊绒黑大衣,又套上针织白围巾和黑礼帽,就十分见出挑。
眼见他们三个齐齐穿戴整齐,而柳生仍是半死不活地躺在那里,他们就去看小榕树,小榕树也不知是真不在意儿还是心不在焉,硬是忽略了,手一招:“走!”
柳生的细长眼睛里略略有些儿闪亮的眼锋儿,随即,他又恢复了安详的疲惫困顿得迟钝眼神儿。
一室温暖,红薯的焦甜、桂花的馥甜滚在暖气中愈加浓郁,不由得叫人腻味儿,开水在炉儿上嘟嘟地滚着,紫砂壶儿就在一旁放着,可柳生却没了喝茶的兴致儿,他呆滞了片刻,把脑袋深深地窝进被堆儿里,就像豪猪儿一样,希望自己冬眠。
就像兆学疚猜想的那样儿,宗社党正与黑龙会靠拢。
田中龙一的第一句话是:“纳兰宗主,您大概知道,日本人称皇室为‘高居云端的人们’,天皇是不可侵犯的,他的人身是神圣的。就凭着对皇室的尊重,我想,我们就能有合作的基点。”
兰酊就淡淡地应道:“你们日本人的皇室是‘万世一系’,菊幕只需要永远向着太阳。而中国历来的是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不是一家一姓之天下……你们从来没有像中国这样儿频繁的皇朝更迭,这是不一样儿的。”
田中龙一怔了一下,没料到兰酊的见识和词锋儿竟是如此犀利,于是笑一下又道:“十九世纪中后期,我们大日本也同你们一样,遭受着西方人的炮火入侵,后来明治天皇变法维新,日本实现了富国强兵,事实证明,维新变法是可行的,大清皇朝是可救的,是中国的暴民并没有给你们这个机会而已。”
宗社党人大为激奋,兰酊只淡淡的,道:“其实,所谓的正义和非正义,是一个政治词汇,弹性很大,甲午战争时期,日军俨然以解放者自居,要从爱新觉罗氏的异族统治下解放同文同种的中国,然后‘革弊政、处民害、去虚文而从孔孟政教之旨,务核实而复三代帝王之治’。从大量的日本文献中,我们可以发现日本人对‘征服支那’其实充满了正义感,你们坚信这不仅是解放中国,更是推进中国的文明进步,进而联合黄种人对抗西方侵略,你们的文献中,十分自然地自称‘神州’、华夏乃至中华,而在甲午战争前二十多年,两国谈判《中日修好条规》时,日本就已经‘义正词严’地在反对清政府的文件中自称‘中国’,而只能写为‘大清’。”
田中龙一的脸沉了下来,道:“我想,格格并没有合作的诚意。”
宗社党人开始焦躁,兰酊终于叹气,道:“你们又何必着急,兰酊只是觉得,有些儿事情,我们不应该混淆,不应该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