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叹道:“人相信一切的神祗,偶像,符禄,神棍,然而却最不相信人类他自己。而他的信念坚实而且热烈,对于大地的信赖是如此的深,恰如虔诚的教徒对于他的教主……这,才是我们中国人最本源的根儿啊!”
小榕树却大呼了一口气,喃喃地道:“终于走了干净!他有他的世界,我有我的江湖,不搭旮。”
兆学疚看了小榕树一眼,同样儿把目光投向遥远的水面,而他们心里同样清楚,既然来过,就走不干净。他们已经沾染上了庙堂和政治的气息儿,江湖将不再清净。于是他笑道:“老大,没什么,我想起一个古希腊人的神话,曾有一个著名的英雄,他名叫安泰,据神话所说,他的父亲是海神波赛东,他的母亲是地神盖娅,他非常爱慕自己这生育、抚养和教导了他的母亲,安泰又很有力量,任何英雄都战他不过,因此大家都叫他无敌英雄,他的力量是在什么地方呢,他的力量就在于每当他和敌人决斗而遇到困难时,他总是在地身上,就是说,在生育和抚养了他的母亲身上靠一靠儿,他就得到了新的力量,可是,他终究有了他自己的弱点,敌人因为知道他这个弱点儿,所以就时刻暗中窥伺他,设法使他离开地面,把他举在空中,在空中把他扼死了。”
“有嘛讲究?”
“中国的基础,应该建设在农民的基础上。”兆学疚缓缓地道。
乌嫂默默点头,小榕树姑且听着。
“弟兄们,回!你们也跟着呀,现在码头我们接管,你们就是我小榕树的小弟,有我们一口儿吃的,你们也就饿不着。回去,由西贝重新分派,再拨些儿人手过来,该嘛还嘛!走,先回去拜兄弟,认家门儿!”
滔滔的浪潮声中,兆学疚忽然长声吟诵:“雄心宿酒一时冷,月影花荫两无言;乱世英雄起四方,有枪便是草头王。”
——眼下,天下军阀割据,互相征伐杀戮,胜者王侯败者寇,天下随着战事儿,几乎天天都要换个姓氏——就和这个江湖一样儿。
2、以暴易暴
黄昏施施然提前来临,天地混乱得简直无从判断光阴。似乎只是午饭过一阵儿,阴霾冷凝得像某个人的脸儿的天空开始发作,先是雨,又来风,而后,雪也等不及地被天空混着撒了下来,风雨的节奏就越发没个准数儿了,只管放浪,眨眼儿的功夫,雨夹雪中又不时混着打下来一阵儿冰雹,直打得街面道路一片狼藉,人如灾难来临时的蝼蚁……雪夹泥黏土,十分龌龊,毫无美感,风也是狂乱无章的,一会儿冲着前面扫来,一会儿又从后面撒一阵儿野,一会儿倒又斜着放冰刀子,一会儿从上扑下,一会儿又贴着脚面卷上来——伞是打不成的,戴雨篷也是不成的,挡得了雨雪时,风和冷却是身子骨生生去扛的,就算你骨头硬,它又冷不丁劈头盖脸砸下来一阵儿拳头大小的冰雹子……赶得人躲也无处躲。
不一会儿,天地清空了,只余它们在毫无感触的土木砖瓦中撒欢地肆虐。
兆学疚一伙儿百无聊赖地挤在他们的小房子里,升起炉子向火。他们的炉子不比戴门子跟前的那一个,因为人总守在那里,烧水做饭又连在一起,用煤炉儿倒也便宜,他们却是只晚上睡觉,才回到房子里,不费多少,所以就用了一个炭炉儿,还是兆学疚入冬时自己动手学制的,用陶土儿造得尺高上下,盘儿状,微敞的炉口儿,放上些儿木炭,从下面拾点现成的刨花儿,一会儿就引燃了,无烟,火旺,一心就往里面又放上几个红薯儿,反正他们都是年青人,只要有,又闲着,总是吃不够的。上面炖些儿开水,柳生愿意喝茶就喝茶,其他几个,倒比较愿意喝酒,于是沽来半斤老白,兆学疚嫌刺喉儿,又向一心讨些儿大人给他当零嘴儿吃的冰糖,和他管照的干花儿,恰好是桂花儿,于是一同混进去,只等着看干花儿慢慢地在酒里重开起来,那姿态十分诡异,只是桂花儿香浓,色儿却也罢了,而底下的冰糖却是一时半会儿不能溶下,于是兆学疚百无聊赖地放到一边儿,趴到窗儿前,隔着玻璃去打野眼儿。
妆园里再不敢晾挂衣物,光秃秃的光杆竹木杠子,就显得突兀而萧索。隔着窗仍听得风舞得啪啪作响,学校因为是露天的,搭的天棚也只可抵挡春夏秋三季,所以早早放学,大概临时转移到乌嫂的豆腐坊儿去了……风声雨声,就惟独缺了读书声。而可窥些儿外事儿的,那个小阁楼的大轩窗儿,因为防范心理作祟,还是被自己亲自用砖石填缝了,转开到她家院子那边去了!家事国事,总又少了天下事!兆学疚一丧再丧,情绪就有些儿不自控地往下游走,他甚至鼓起勇气推开一线儿窗儿,准备喊一喊戴门子,冷不丁被小榕树一手拉合上,闷闷地道:“别碍事儿!你曹叔哥打着来找你的旗号儿,赖戴门子的木工房里不肯走,让他们呆着!”
大通铺上,只有柳生的被子没有收拾起来,小榕树就扯了来,随便卷卷儿,靠躺在上面,咬一支雪茄,却是哑的。兆学疚大概有些儿明白了,丁老板和他都一样儿,在外多讲些儿派头儿,自家里倒挺节俭,这雪茄儿是轻易不肯抽的。柳生舍不得被子,挨些儿边儿,躺在自己的位置上,腿上的石膏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