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佼又道:“我曾经感受过它,所以当我在这辈子剩下的时间里,再也感受不到它时,我会知道我怀念的是什么。”
他大敌当前还要儿女情长一下,几方人都是不耐,田中龙一却带着绝好的耐心,在一旁候着。兆学疚酸嫉之下,又要跳出来数落,硬被一心笑嘻嘻地扯了回去。
兰町慢慢地退到了一边。
丁佼斯条慢理,最后擦擦手,站起身,突然间放声长笑,长笑间,五彩的戏服猛然散开,面前的水盘儿的水也漫天撒开,其间,又听“卡嚓”一声儿,戏院内灯光尽灭,戏园子里顿时一片儿漆黑。
小榕树一伙最会制造混乱,此时更是各展其能,丁佼知这个机缘儿难得,当下在戏园里一绕,已闪入后台化妆间,正要抢出后门儿时,心里一鼎,手中剑正待刺出,却又收了回来,他悄声道:“兰儿,是你吗?”
那后门儿略开,有惨淡的月色漏入,照见兰酊脸色苍白,正举着手枪对着他。
丁佼道:“你不会杀我,不然你不会趁端水盘的机会切断电源救我……这招儿兆少在你们王府用过,所以你也学会了。”
兰酊道:“那你总得留点儿卖路钱吧!”
丁佼苦笑,道:“你知道的,你要什么,我都肯给你。”
兰酊侧脸分外苍白,道:“《四郎大喜》的剧本。”
丁佼的笑容温柔而凄沧,兰酊不肯看他,于是丁佼摊手入怀,掏出一卷书儿,递过去,兰酊慌忙接过,丁佼的呼吸在她的发上飘动,他轻柔地耳语:“兰……是我把你带上戏台,又毁了你的戏台,可你迷戏,迷的不是戏台,而是戏台上的人生,是戏台上敢爱敢恨敢走天涯的狂放与豪迈,是那直面人生的江湖——我们不尽然是在跟着感情赛跑,其实只想知道那段儿感情的地位儿。那么,你何不跟我走一遭儿,走出戏台,走真正的江湖路。”
兰酊不答,不抬头,良久,听得轻轻的一声儿叹息,月光乍盛,丁佼去了。
兰酊呆呆地看着手上捧着的,却是一卷《迷踪拳》拳谱,她怔怔地流下两行清泪来。
丁佼身在夜色中乱行,心却如飞絮飘蓬:这重刺客的身份儿一亮,分外的豪迈轻松,却也没了藏身之处——制造了三个劫杀日的刺客,搅得天津卫人心兴兴惶惶的隐侠,各国租界都不容他藏身;出自精武体育会,而他们与南方的孙中山交情扉浅,那么北洋的警察也不能容他。这些儿封锁未必能一一封得住他,可最重要的,丁佼不知自己该往那里去!
他生死遭逢清末民初的三大侠客:谭嗣同、王五、霍元甲为父亲、师友、长辈,也背负了三个巨大的秘密家仇,以至他把所有的生命重心都放在了复仇上,一旦这仇得了个了局儿,竟觉得生命一片儿虚空,他竟不知以后的路该如何去行。
私仇似已了,国恨却又无穷,然而……墨子的非战论比孟子的和平论更为积极,他毕生竭力抗衡历史的悲剧,但他的学说在战国时代的社会情势中,只像滚滚浊流中的一滴儿清泉而已,无论墨子怎样力竭声嘶地呼吁和平,怎样身体力行地去维护和平,但他个人的力量毕竟是太微小了!两千年的岁月滚滚而来,而但凡是有良心的中国人,心目中必然经常存着墨子,可是,古时的那些儿墨家分子,无论在什么时代,总是被遗弃于历史以外,而徒自伤悲愤慨,那些儿人其实都只是漂浮于历史洪流中的、无根的浮萍而已!江湖构成的元素是很多的,有大哥,有侠客,有流氓,也有隐者,在江湖中,想实现‘兼爱、非攻’这种梦想的人,人们都叫他亡命之徒,而亡命之徒最终是一定要亡命的……谁终不亡?然而终亡与亡命的区别实在太大,从前的老、庄、陶等人,也许还可以避免卷入历史的洪流,但现代人却不能,在现代这种总体战的体制下,个人的力量几乎等于零,而他们的智慧,对于现代社会,已经失去了规范的力量了。
——当真是英雄末路么?
丁佼一时昂首恻然,心内一片寥落,徒生陈子昂之叹。
生不如归!
丁佼心念儿一动,就干脆反向黑龙会的老巢穴小罗天潜去……他从树身荡入房里,淡淡的幽香传来,丁佼心中一荡,心里却是又酸又苦,自己落脚的竟是原来兰酊作为书寓时的闺房!
房前有珠帘窸窣作响,丁佼小心翼翼,先合上窗儿,而后一点儿一点儿地放开握在手中的珠串儿,这时,就听房外响起另一种声响,丁佼背上的剑竟然不抚自吟,他心中快速一轮,干脆把手一松,让珠帘叮咚相撞掩过剑鸣,随即他把身儿一斜,闪入了账中。
脚步声从外面的客厅一步一步踏进来——眼看到门前,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曼声道:“你要怕我想不开跳窗儿自尽,倒可以把窗儿也钉死了,才透不得丝毫的风气儿进来!”
那脚步声就在门口顿住,半晌,又慢慢地踱开去,丁佼轻轻地吁出一口长气儿,又把背剑抱在了胸前。
“秋小姐,田中待你不薄,你能为宗社党做的,为什么不肯在黑龙会做?这样为人,似乎不……”
丁佼一惊,随即释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