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佼站在门前,轻轻地摸着门口的两行对联儿——“底事于卿,风吹皱一池春水;多情笑我,浪淘尽千古英雄!”——触手温凉细腻,而那纸儿已经薄脆了。似已历经了年年岁岁的风霜雨露,其实也不远,只是这时月,任何东西都容易磨损,显出老态。
门,卡擦擦地响,又慢又轻,然而发出的声音却又沉又闷。
偌大的园子里唯一开着一盏台上灯,仿佛是雾中飘摇的浑月儿,散发着暗淡的光,雾气粒子在橙色光芒的照耀下,静静地沉淀下来,旋又被轻风吹得上下翻飞,散入了各个角落浮荡着阴影。
无人的戏园子显得阴森诡异。
台上,灯下,纳兰正在中央咿咿呀呀的唱,只是出不了声儿。只有那身华丽花哨的戏服,依然风流的身段在那里闪烁着雾沉沉的光影儿,就像衰败的皮影儿戏。原来没有了光和声,剩下的色和技会变得黯淡、妖异、没有生命。
丁佼却不敢开灯——他明白,纳兰的嗓子倒了。他不觉走到了台下,正对着纳兰,他张了张嘴,却也似哑了嗓子,只是出不了声儿。
“明天,如期演出,对吗?”纳兰的声音暗哑、冷淡、平板,没有喜怒哀乐,一如他素淡的脸,丝毫也没有上妆,然而,这样儿的脸更似一个刻意描画的脸谱儿。
丁佼什么也说不出来,心脏像只螃蟹儿紧紧撰住了他。
“其实,唱戏还是你教我的,只是我火了后,你就退了。可如今纳兰倒了嗓儿,四郎还活着,其实没有人比你更适合杨四郎这个角色。”纳兰一笑,道:“这世界就是一台儿戏,做尽领衔唱实在太累,从此我只要轻轻松松坐在下面看戏就好了。”
丁佼追近一步,道:“坐在下面只能看别人精彩。”
纳兰忽然回头,逼视过去,眼底是深不见底的伤和怨:“你不能这样……一面儿给我悲伤,一面儿又来安慰我。”
丁佼颓然地怔在那里,他们……该从那里论起?面对所有的激烈事件,只怕他们的回顾都是一片儿空洞,就像那些经过长途奔跑而累垮的人。而这一阵儿,新的生活,新的方式,新的追求,新的寄托,渐渐成形儿,似乎掩盖了旧日深入五脏六腑的伤痕,而又有京剧和陶瓷,生活似乎骤然变得透明、严密,铮铮有声,赏心悦目。人是越走越远,越陷越深,连记忆都跟不上自己了,失去了记忆,思想只好走回头路儿。哪怕你刻意忘记,不肯挖寻,而痛苦至深时,你便会触到事情的神秘之处,触到问题的实质,触到最初的伤。
纳兰大概是觉得好笑,于是收回视线,放缓了些儿情绪,昂头发出了一声儿长笑,那笑声是艳媚而凄惨的,有一股子透骨的悲凉,虽然尽管在表面上浮满了好笑和有趣的泡沫儿。他道:“在戏台上,往往男女反串反而更精彩,可是,你知道男人和女人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吗?其实男人只想热热闹闹、轰轰烈烈地演一场戏,一出儿就够了!女人想要的,却是长长久久,女人要的,男人不想给,男人想的,女人索性就当场戏来看。”
言罢,纳兰一件儿一件儿地解去了戏服——三蓝团龙纹样儿的红蟒儿,腰系的玉待儿,忠纱儿,驸马套儿,翎子儿和狐尾儿,护领儿、小胖袄儿、紧腿黑彩裤儿、薄底履儿、水衣子……一件一件,蝉皮儿一样儿,花团锦簇,繁华人生,勇武生涯,英雄岁月,落了一地儿。
丁佼的手就按在舞台的边缘,半身儿慢慢地塌下去,无声地躬在舞台前,躬成一个泥塑儿。
“你不看看我么?你一直知道……只是我。你为什么不敢看?”纳兰颤声儿问,丁佼只似一个颤抖的泥雕儿,纳兰的声线儿悄悄起着变化,渐渐变回了原来的清朗低婉的女声儿,她慢慢地,一件儿一件儿,又穿上了女装:红菱肚兜儿,水红的贴身小袄儿,纯白的平金绣棉大袄儿,连边饰也是白色的丝儿刺,下面一条白底散花儿的弹墨裙儿,那白底儿上散的,是一丛儿幽兰,取的正是中国古画的意蕴,以墨画兰,依稀正是明末清初时秦淮八艳中的杜若兰的兰花图。
在窸窣作响的衣料摩擦声儿中,她轻轻的声音说唱一样儿穿插着:“……那天,其实是我弟弟的尾七,府里一直秘不发丧,然而,人却是切切实实不在了……也许不是想死,我只是想找到一个听不到人声儿的地方……要是能重拾回自己的内心,那该多好,我怎么才能摆脱这个烦恼、无聊、苦闷、悲哀的生涯呢?然而我是背了好几辈子怨恨的人,如今又多了弟弟的命儿,在没有尝尽人世的辛酸以前,是想死都不能死的。不能面对自己,于是我想学他,想感受他的人生,他的痛苦,还有他那畸形的抗争……于是我穿上了他的衣服,吞了他沉迷不已的鸦片膏……也切实感到了飘飘然的解脱,等我醒来时,我果然倒在了这里。你一笔一划儿地替我上妆,给我描画出一个新脸谱儿,一心一意,要描画出一个新的人生。我也以为,这样儿,就可以让弟弟在我身上复活,我们之间,并没有横着不可逾越的生死鸿沟——然而,这生活,这一幕幕的演出,是永远不可能终止的,我太累了,不能再扮演什么。丁老板,那毒酒只哑了我的嗓子,却毒死了纳兰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