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正是他与丁佼约定的婚嫁日期,但她把她的衣服给了我,她牺牲了自己近在眼前的幸福……我们换了衣服,她给我那套学生裙,也等于把身份给了我。于是我被学生夹裹着,来到了花满楼,其时,我的血还未热,心志还未坚,直到秋千的血……那时,不但我自己重生,我几乎认不得之前懦弱自私的自己,别人也认不得了,乌鸦……拼死护我,他始终不知道,这个我,和之前他唾弃的那个我,其实是一个人!这五六年来,他爱我,敬我,服我,宠我,信我,只是我始终没敢让他知道完整儿的我!”
史冰心终于滴下泪来,兆学疚就道:“乌嫂,你不应该为了自己没有犯下的罪过而自责,很多人在心爱的人过世时都会自责,这样做对自己并不公平,人与人相处时,不能假设对方随时可能离开人世的方法来对待,不然没法相处。你现在仍然值得乌鸦爱戴和信服,只是你这样儿苦自己,这会让他心疼,让他的兄弟们汗颜。”兆学疚转过身去,对着小榕树,正容道:“老大,你得知道,今晚的人,是毛小猫,我想,乌嫂是为了保住学校,这是她的心愿和志向所在。老大,在这样儿的世道里,独善其身的知识分子才是耻辱的,纳兰,拿来!”
纳兰一怔,随即,不得不懒洋洋地从兜里摸出钱来,兆学疚眼看着数了十块,就殷勤地递到小榕树跟前,说:“老大,这是我的投名状,我也不知道,结果劫的人还是个故人。我运气儿还算不错,纳兰,你的也不错。”
小榕树疑惑,然而毫不含糊地收了钱。
兆学疚放了心,又对史冰心道:“乌嫂,我们都明白,混沌而受苦受辱的人充塞于这世间,谁都不容易,然而,知识分子承担着思索、探索、求索的社会道义……乌嫂,我请教你,若果你对兰町,有着同样的同情和尊敬,请你说出你的道儿——”
“整个世界都在腐烂,我们的出路不是重建旧日的门庭,而是摧毁现存的旧制度!我们得转过方向,背叛长亲,反抗命运,开始跟我们自己所属的社会为敌!也许会有那么一个人,将从这活人的坟墓里逃出来,向家喊出再会,走向那辽远的世界,如果他们已经孕育了跟祖先完全不同的观念,愿意接受社会更大的挑战,那么他们就会像被放逐的逆子,永不回头。然而这还是不够!忘却只是一种懦怯的背叛,我们不能扔下我们的根儿,单单抽出自己一身儿,冲在潮流中,就算是胜利了,我们得回过身儿去,毫不怜惜地让那些阴森森的宅第在火里烧掉、在风雨里倒掉。这是命运——它们将从毁灭中描画着一种时代的风貌。而在那新的世界和人生里,所有的如火如荼的运动,会告诉我们,在我们的祖先未曾梦想过的知识和幸福里,而我们却正用身体和灵魂体会着那将灭亡的古旧的时代所给我们的痛苦和窒息,我们才算是给这旧的时代下了死刑的宣告!而后,勇敢地背起这份儿死而后生的命运,挑战新时代!如果我们不能,至少还可以给我们的后来者斩断一些儿蛛丝儿网,让他们站在我们走出来的屋子外,有个更开阔一些儿的起点儿,可以看得更高更远!”
酒香一波儿一波儿地漾进来,纳兰的脸酒醉似地红着、白着,而气力似乎不继,他已经放开了墨研,然而视线只是一圈儿一圈儿地翻起墨色的涟漪儿。
小榕树忽然嚷一声:“柳生!将酒来!”
酒香就扑面而至,一人取一盅儿,倒得淋漓,喝得尽兴,兆学疚掷开杯儿,抓过狼毫,醮上浓墨,凭着意气就在那红纸上任情泼洒——
顷刻,他又掷笔,笑道:“乌嫂,我知道你要的是学校的对联儿,眼下我是江郎才尽,原创不得,将就王阳明的古联儿,赠你,却是再适合不过了!”
乌嫂的脸上蒙上了一层喜庆,然而一霎儿淡红,又一霎儿粉白,她有着一种倔强、冷静但仍然充满了激情的性格。
小榕树就上前一步:“老师,您仍旧是我的老师,是我们的,同样也是我们的乌嫂,那个史冰心的名字,你仍旧舍了吧!”
兆学疚过来跟小榕树站在一处儿,都看着她,只是再说不出话儿来。幸而这样的女人实在聪敏,她懂得一个阴郁的眼神深处包含的温暖,也明白看似内疚的表情背后却有着男人的尊严。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了怯怯的敲门声儿,惊破了这一室儿的深沉热切,众人就有些变了颜色,兆学疚又快人一步儿,大声笑道:“玉壶,一心,回家还敲嘛门儿呀!快来,是哥哥们在此!带有吃的吗?”
外面怔了一下,随即“哗啦”一声大开了门,随即又细碎的脚步声儿踢踢踏踏一路直奔进来,探头进来,竟然是玉壶跑得还快些,他瞪着两只黑葡萄似的黑眼珠,又惊又喜,似乎都快喘不过气儿来了!兆学疚就上前去摸他的小脸蛋儿,笑道:“小子,冻美了吧?谁让你有一个本事儿的妈妈呢!看,妆园的哥哥们都搞不定的事儿,就得来跟她商量,又怕你小孩子家家不懂事儿,泄露了天机,所以才打发你出去的!老大……”
小榕树默契地上前:“以后就不用避你了,如果你值得信任!”
玉壶咧开笑脸,大力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