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嫂暂且不答,转头对柳生吩咐道:“柳生,你去温壶儿黄酒来,树老大和糖二先生都乏了,你不喝酒,茶和豆浆都好,自己随意。”
柳生怔,而后也无声无息地去了,乌嫂就对小榕树冷笑,道:“树老大,你也别给我使脸色儿,都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现在就当不了你老师,我也是乌嫂!我就对不起他,我也只欠他一个人的,这是我们夫妻之间的账儿,他愿,我也愿!至于这路儿该怎么走,是我自己选的,别人管不了!我也不是不知道,一个女人走了这条路儿,永远不会再有干净的日子,人家看轻你,社会笑骂你,什么人都可以侮辱你,戴门子在门口可以日日夜夜骂,学生反目,我认就是!可我从没忘记要做一个清清白白的好人,现在环境逼着我,生活压着我,我就是出卖自己,也不愿玉壶走一样儿的路!一个人一为穷困的罗网所蒙罩,意志和信心就会全部丧失,而且自然而然地生出可悲的卑屈感,觉得自己真是一个无力无用的人。”
小榕树仍是有些别扭,但条件反射似地,吓得从地上站了起来。
兆学疚回头看过来,几次想开口,但又缩了回去,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她,她也是这样,咄咄逼人,然而敏感易伤,他得让她说。
“树哥儿,你以为你老大当得够了么?能了么?现在的税儿又重了!大伙儿的日子更难了,谁跟你诉过?丁老板挣命儿给你顶着哪!双十快到了,第十三个民国国庆,然而从四川传来,风靡全国的是刘师亮的一首讽刺联儿:民国万锐,天下太贫。”就像兆学疚想的那样,乌嫂没有给小榕树反应的余地,又小刺猬儿一样扎到了纳兰的身上——“那也没你们什么事儿!1908,人民被迫贴上挽光绪与西太后的联儿,最得人心的是‘洒几点普通泪,死两个特别人。’”
兆学疚高兴地在纳兰肩上拍几下,纳兰也就默默地,乌嫂没遇到抵抗,就温软了些儿,见小榕树一面无措外加倔强,知他必然难拐得过这个弯儿去,纵然面儿上不敢怪罪,但心里是有芥蒂的,她受不得这个,也决计不能低了式子去解释,于是就凄然一笑,带了决绝的心,道:“树哥儿,你慢慢也大了,老师大概也没什么能教你的了,如今你也添了不少能人,知识分子是酸,然而,你得学着尊重人才,是的,你还不够。我大概给你讲过林剑琴先生的《魔侠传》,堂吉轲德,他不仅出现在书本里,同时也活在每一个时代,每一个国家里,历史正是靠着堂吉轲德先生们的存在而进展的——勇往直前,不屈不挠,这是堂吉轲德的特质,他挟着的是公理,打抱的是不平,虽然不免于认错目标,铸成笑料儿,然而他的态度是严肃的,他的失败,无论如何,是在行动上,而并不是在思想里,堂吉轲德是永远忠实于他自己的!不管他是在释放战船上的奴隶,或者是在毁坏彼得神父的傀儡人儿,他是自觉的站在公理这一面而战斗着,为不幸的和被压迫者而防卫着的。绝非流氓混混儿所能企及,至于另一些儿人,见微利而色喜,籍暴力以恐吓,既昧是非,又泯敌我,其无耻与无知的程度,更在一切混混儿之下!你要记得,并且认下,这是你的糖二先生!”
小榕树失惊地抬起黑沉沉的大眼睛,乌嫂微微昂起小下巴,傲然道:“树哥儿,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这样儿,对不起乌鸦,是的,只是不是现在,而是一开始。你们要嫌我玷污了这个‘嫂’字,那就算了,你们的糖二先生早就猜到了,一片冰心在玉壶,从此我依然是我,史冰心!”
“咦?”小榕树疑惑的是又来了一个史冰心,但乌嫂在意的却是别的,她的眉眼沉下去,侧过身子,月光清寒,滑过她的面颊,宛如泪痕滑过时光的轨迹。
“我是史冰心,历代书香门第,就如同纳兰家族一样古老而衰败,屋儿当得剩最后一所儿,然而大概还很大,矜贵的古装原版书画字儿已经卖得差不多了,主人也已经很潦倒,灰暗的窗儿和壁儿,破旧的家具儿,也许还有几张颓废的脸儿,在寂静中追索着过去的繁华。他们不是出不去,而是因为这社会也不过是一座儿较大的阴森的屋儿,他们的天地是多么的狭窄,他们必须从风霜和世故的鞭打中成长起来,在那古旧的世界里,童年埋葬了,也许连青春都腐蚀掉了,但假如没有从童稚直接跳到衰老,终于为那些儿宅第儿埋葬了,跟它们一起毁掉,那么在前面等着他们的,将是更大的苦难……而我的出走,其实只是一种必然中的偶然……
“家族的没落,然而要维持,他们就学了日本维新时期没落武士的办法,与商人联姻。那时,秋千与我极好,我就经常出入花满楼,也算是对家族的一种挑衅,然而,却也是一个机会儿——花满楼的老板高价把我娉给了她的儿子,毛小猫。随着婚期愈近,他们扔下我,卷着最后的一些儿钱,背着书,逃隐去了,再没有消息……而我,咬牙撑着,只把希望放在了考学上,狠下心不闻身外事儿,无论秋千跟我说什么……后来,我终于得到了船票和入学通知书,那是西班牙的一所大学,我只想逃到最远的地方去!那时,我甚至都不知道五四运动!在码头,我第一次遇到了暴力的冲击,是……乌鸦,他砸了船,灭了我逃生的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