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那个地方,终于亮起了橘黄色的灯光,在这样清莹冷寂的夜里,显得温暖浑浊,灯光淡淡地透出来,不大远,然而慢慢可以看见那门墙外一圈圈儿的黄白菊花儿。小榕树心里也就腾起了同样浑浊而灼热的怒火,他压着嗓子也压不下那恶狠狠的刁毒。
“一会儿一定照死里打!老子当然知道那畜生耐揍,得讲点儿技术,废他一条腿儿!中间那条!”
柳生下意识地夹紧了腿弯儿,他忽然记起小榕树给自己的那一脚儿……后来戴门子给他请了郭老儿,直到现在还时不时喝些稀奇古怪的大补汤,动不动搞得人鼻血长流。想到这里,他又恨得这小子苦,然而……忽然,小榕树眉头一皱,大黑眼中幽光乍盛,柳生随即醒觉,手中的利刃试探性地一闪——先放点血吧,他也阴郁地想。不料,那人似乎也不弱,肩头一侧,刀刃险险地擦过,再跟上,他腿弯不动,腰肩在夜色中划过一道美好的弧线,简直像柳枝儿一样柔韧曼妙,柳生就哼的一声,又要赶上,小榕树恼了:“你不行,不会插到后头去断他退路?我在这里一封,他化烟儿才逃得生去!”
那人大慌,往后一闪,腿脚下就乱了,柳生手肘儿一翻,就要在他肩头插上一刀,不料,后头又一掀,硬生生掀开了刀口上的肉,插进来一个笑嘻嘻的脸来,柳生不得不硬生生地收势——
“柳生,你小子不地道儿,你的刀还是我帮你要来的!老大,是我!”
小榕树看他灿烂的笑脸靠过来,只觉得头都大了,然而眼下——
“你怎么不去死!妈妈的!虫子一样儿惹人烦!还谁?纳兰?你……”
纳兰退开一点儿,并不答话,兆学疚大包大揽,然而小榕树的嫌恶也让他有些儿受伤。
“老大,别这么说,虫子也不一定都烦,时间问题,苍蝇和蜘蛛,够烦吧,可加点松脂,五十万年的光阴一裹,就成无价的琥珀啦!”
夜色中,那橘红的灯光琥珀一样儿,仿佛光阴凝就,然而里面的本质,却是苍蝇和蜘蛛。小榕树刹时就有些儿恍惚,兆学疚又开始用饶舌来“腐蚀”他,大概是恢复正常了。
“老大,你闻到咸味儿了吗?大海怀着巨大的,无边无际的,黑暗的,被强加的悲愤在呐喊!很傻吧?嘿嘿!或许只有当我们忽略对生与死的思虑分别,我们才能理解美好的自然、天理和天命……这里靠近海河,记得我小的时候,大概跟现在的玉壶差不多儿,就常常跟我嫂娘来这边——很长很长一段儿时间里,我都以为她是因为想念我大哥,后来,怨她的时候,又以为她想念的是你爹慕容大侠,再后来,我忽然明白了,她那么一个出色自强的人儿,向往大海,是因为自己的本心!海潮郁暗的情念,从远处海面儿上冲过来的海啸的嘶喊,前赴后继,气势不衰的碎浪儿的挫折,紧追不舍,步步紧逼的劲头儿,满潮时的阴郁巨大的力量,即使被击败后仍坚持的一种自负,那样显赫的自由……这一切相互缠绕,融合。你完全能感受得到,海洋时刻都在变化着感情的那种梦魇般的力量……老大,现在,这份儿力量遗传给了你!”
眼看着人影儿一闪,正从那灯光里闪将出来,又左右窥测一下,行出来,大概又觉得自己不合如此鬼祟,于是昂起头就唱:“孤王醉卧梅花宫,韩素娥生来好面容……”
小榕树一双毒炎赤燃的大眼睛闪动着阴郁的杀机,但兆学疚一刻不停地跟他说着话儿,念叨着他爹,他娘,念叨着大海的召唤,只苦心候他一个不防,他在后面,和身就扑将过来,把他连肩臂带身子一把裹抱住,舍下头脸胸肩腿脚任他撞、捶、碰、甩、踢、跺……他只死不放手,似乎要把整个人都沾在他身上。他对他简直是具有同训兽人或同疯子共事的人一样儿的胆量和豁出一切的气势,不怕直面他铁一般阴郁疯狂的意志。
——柳生和纳兰齐齐抢上,然而都怔在那里,呆呆地看着。
小榕树只觉得有又热又咸的气息传来,一开始他以为是海风,然后他又以为是兆学疚的汗和泪,反正这老学究又不济又爱哭包……再后来,他意识到,那是兆学疚伤口拼开涌出来的血……他慢慢地放缓了重力打击的摆脱节奏,兆学疚就在他头顶上,喃喃地、轻轻地、无比焦灼地道:“老大,安静,安静,想想你娘,我们一起想她……她们是一样儿的人,不需要你这样儿保护,只需要尊严,你如果不给她这点儿尊重,会把她逼走逼死的!我们会后悔的!老大,想想看,如果我们没有了老师,我们将不会明白,我们为什么这样儿挣命儿,这一切就没了意义!想想孩子们,难道他们也要跟我们混江湖吗?老大……”
小榕树终于被兆学疚扑倒,他们趴在湿湿的脏干草丛里,兆学疚的血,流经自己的面颊,再滴到草叶儿上,滑下根茎儿,渗入了泥土中。
柳生和纳兰也舍下整洁的衣衫,尽可能地伏下身子。
那黑影儿一步一步地晃着,从他们面前经过,浑然不觉,一切的挣扎和危险。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连嘤嘤的草虫儿也恢复了原来的节奏,风儿悠悠荡荡,不利,然而寒冷。小榕树略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