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选择了最黑暗、最狭窄的街道,大着胆子往里走,脚步周围的寂静使他不安,游动的,不声不响的人影儿使他困扰,有时一阵儿低沉远去的笑声儿吓得他浑身哆嗦,像一片树叶儿。狂风吹折了后山枯冻了的树枝儿,发出哑哑的响叫,野狗遥远地,忧郁而悲哀地嘶叫着,还不时夹杂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不知名的兽类的吼叫声,夜的寂静,差不多全给这些交错的声音碎裂了。
……灯光浑浊暧昧,绝不似那夜夜苦读的秋花情致,只有那菊花的苦寒之香源源不断地送涌而来,一波儿一波儿,就似人心无尽的幽曲,暗香和暗礁并涌。他忽然记起,第一次进入妆园的外围,他曾碰到过这样的暗娼,当时只是郁闷,甚至也有些刺激的暗喜——放弃民生的自己,是多么的自私而肤浅!他竟没有想过,一个忍着饥寒的小孩子,在黄昏以后,独自跑出来,消磨一个半夜,而他的母亲,在家中因为支持全家的生活,而受最大且长久的侮辱,是个非人的生活。
他又想起她曾给他写的字条:糖二先生:凡是精神正常、理性的人,终有一天会领悟到,钱几乎代表一切,从长远的历史来看,那些伟大原则和高贵道德都很有道理,但每天都要实际地过日子,是钱让人得以把日子过下去,人因为缺钱才不断努力。你确定你已经理解你的桑丘了吗?
他不,所以伏翼没了,黄千珊死了,乌鸦成仁了,西贝绝望了,小根儿、玉壶,这些孩子们要怎么办?他们的健康,他们的学校……兆学疚一条一条列举着自己的罪证,一条一条地告诉自己,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还需要自污吗?
不觉已离开了那个地方,钻进了一条狭窄的巷子,寒风一下一下地扫着未尽的落叶,慢,然而寒。琴瑟着,躲开人吧,你没脸儿见人!回不成妆园,你没这个脸儿!他游魂一样飘走着,前面也有一个衣衫飘飘的鬼,兆学疚彻底放空了灵魂,只晃晃荡荡地跟着,就像跟着疯子撑把伞,蹲在雨里,只为得他一句问:“你也是朵蘑菇吗?”那时自己会告诉他,“不对,我是朵蒲公英。”蒲公英,等着风儿,撑把伞儿,是要自由飞扬,需要播种重生啊!他半疯半颠地,正得趣儿间,冷不丁被一辆胶皮撞了个倒葱儿,心头大怒:你当你大爷这会子还是西洋绅士呢!大爷是落地帮子老地方儿!他跳起来疯狗儿一样破口大骂:“畜生,你眼睛长屁股了?我看上去像条大马路儿供你骑吗?我身上难道画了油漆道儿吗?狗娘养的!”
那胶皮果然也怕这号儿人,哈腰道歉,一边躲走不及,这时,前面那倒霉被他跟了半老天的人就慌忙道:“胶皮,你来,我坐车儿!”
那声音清朗悦耳,影影绰绰的,身材很苗条,大约也是个书生少爷雏儿,兆学疚恶霸的心大悦,大刺刺儿地挡在胶皮与那人的中间,胶皮就有些畏怯,那人也急,道:“你来,我给你十块钱。”
兆学疚眼里凶光大盛,从地上捡起一块大砖头就冲胶皮砸过去:“你滚,这十块钱该大爷我赚,你赚不成啦!”
胶皮只好走。
兆学疚转过身,就向那小子逼了过去,嘴里杂七杂八地念念叨叨:“小子,你没意见吧?大爷我就缺个投名状了!我还没有想到你这样富有呢,你应该带你的包车出来,有十块钱给胶皮,还不如大爷我拿去,你也看得出来,我是一个文明人吧。你这只知道死读书,活烧心,狂电影,讲酸礼的东西,你的钱袋装着用不完的钱供你浪费,或者你压根儿就没想过,这钱从哪儿来,人要怎么活!给胶皮会给十块钱,你知道十块钱对我是怎样迫切吗?责任你懂吗?你能想出来一个不能使学校得以保存,而又有一个独子在病的男人的心吗?我本来没准备劫你,你与其给胶皮十块钱换这样一小段儿的车坐,不如把你的钱拿来,我估摸这于你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损害。不对……你怎么不跑?”
“这是死巷儿,路儿你堵住了。”
“可……你怎么不呼救?”
“没什么能让我喊救命。”
这淡雅高远的气派,这……兆学疚仍未醒神:“我瞅你怎么这么眼熟呢?”
他叹了口气,越发熟悉,而在他眼里,兆学疚的相貌更加变得骇人,短短十几天,完全因为沉痛变了样儿,变了形儿。他道:“我也疑惑了一阵儿,如果你是预备去自杀遇见了我,那我的惊恐也算有了点代价了。”
他是纳兰小王爷,纳兰兰亭。
兆学疚混混沌沌地跟着他,他走在前面,唱着小调,又怕听不懂,刺激不着,尽量慢慢哼,却是李渔的《奈何天》——“现世宝儿,现世宝儿,你看又不中看,吃又不中吃,为什么不早些死了?”
兆学疚听懂了,然而全不在意——他猛然地想到了一个救命稻草,失望青年万能灵药:爱情。她似乎可以抹掉他生活中的曲曲折折——虽然她当然做不到。他乐呵呵地问:“我们去哪里?对了,去接你姐姐吧!”
“接她去哪儿?离开那个家,跟你去哪儿?你能给她一个家?你给不起,因为你除了你那一腔儿热血,什么也没有。”小王爷打量他,淡淡的,有点怜悯也有点鄙夷,他**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