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学疚气得要抖,被他一骂,抖也回去了,赌气撇开一心,竟然也慢慢行得,又狠狠地呼张几下,胸口的闷恶也去了大半儿,果然也不喘了。丁佼和戴门子两个多点儿常识的大人,只瞧得目瞪口呆,话儿都说不出来了,而小榕树还一副“看吧,果然是装的”拽样儿,戴门子照例是不管的,只吓得丁佼真怕这气儿继续架下去,小榕树得逼着兆学疚跟在他的自行车后跑了,他不由得就嘟囔道:“完了,再闹下去,郭老儿又该来发财来了!”
这话儿果然起了点儿作用,小榕树头一仰,扯着脖子嚷道:“柳生,你带他去!老爷我要和一心行路!”
柳生也不乐意,丁佼息事宁人,连忙道:“我来我来,树老大,车就借我坐一遭儿吧,一会儿我请客,请你们早餐。”
“走呀!”
一听有点儿现成便宜,小榕树果然就不罗唣了,由着一心陪同,大摇大摆地开行。戴门子又扔出两把伞,兆学疚拿一把,柳生接一把,上去替小榕树撑着。
兆学疚缩着脑袋,坐在车后座,不满地嘟囔道:“说话儿像鸭子,走路儿像螃蟹,老大这变声儿期和叛逆躁动期怎么这么久还没个完!”
难怪要坐车,原来已换了一家豆腐坊,这处偏远、狭小,然而还算热闹。
雨渐渐细到没了,天色依然阴霾,也仍只是冷,走近豆腐坊,只见外墙的篱笆上有大丛大丛的菊花燃出去,就像是太阳移到了这里,再近点儿,就见门廊前贴着对联儿,乍一看以为是年深月久退成白底儿,走近点儿看,原来就是白底儿黑字儿。那字儿却是熟悉的,瘦劲清雅,有些儿筋节儿,而对联儿更是不凡——一肩担日月,双手转乾坤!
好一个豆腐坊!
进门就几张桌子,桌子四周围着四条板凳,桌中央放着一个笔筒形状的瓷筒儿,里面放着一把筷子,旁边是一个小碗儿,里面放着磨细的海盐儿,一个不及半人儿高的小孩儿做伙计,一个清瘦娇小的娘做掌柜儿,掌柜儿的同时又管灶儿上的活计儿,烧豆浆、盛豆浆。应该是新手,动作磕磕碰碰的,很不熟练。而食客们大半儿是自助形式,吃了,放下钱,摸摸孩子的头,去了。
兆学疚只道小榕树克扣他们的伙食儿,嘟嘟囔囔有点儿不满,一心就松松爽爽招呼着去帮忙:“玉壶,你小心烫了手儿。哥哥来帮你!”柳生也不敢迟疑,过去接过最重的活计:推磨。
玉壶?兆学疚连忙去看那白衣黑围裙的老板娘,他怔了,果然是乌嫂!
小榕树的脸阴得要跌下冰屑儿来,丁佼道:“乌鸦,原来玩儿傀儡杂耍赚不老少,然而……那天他第一个冲上去……死了。”
兆学疚脑袋“轰”的一声儿,心中一片儿混沌,难怪他一觉儿醒来,觉得世界变成了黑白灰的,原来,他们身上穿的、戴的,挂的,多是非黑即白,而外面的菊花,不是因为骚雅,是在治丧!这时,玉壶坚持颤颤巍巍地捧了豆浆上来,瞪着黑黑的眼睛看着兆学疚,道:“你是老大的军师。英雄,就是你封的吗?”
兆学疚一窒,正待硬着脖子说几句慷慨激昂的话儿,这时,乌嫂默默地过来,她头脸衣服依然一丝不苟,只是白得像瓷儿的小脸此刻青得像半透明的玉,隐隐透出了易碎的坚硬,她推开豆浆,放下一盅儿热气腾腾的汤,道:“你伤口未愈,豆制品容易发,你多喝些儿汤,补血。”
“妈,这人参鸡汤是……”
乌嫂摆摆手,玉壶乖觉地去了,兆学疚说不出话儿来,低下头去,红了眼眶。
小榕树沉着脸嚷道:“一心,柳生,回来!老师,西贝已经去计较着弄匹牲口来,戴门子的意思,还是叫你早些回去。学校,我们会想办法,孩子们都需要你。”
乌嫂摇摇头,眼中的神色黯淡,但仍闪烁着某种美丽的微光。就像在她的双眼深处蕴藏着一个广阔浩淼的世界,悲伤和忧愁固然也占了一部分儿,但那远远不是全部。
“树老大,你叫我乌嫂吧……学校,是我的事儿,大伙儿都不容易,你们要操心的事儿也多。乌鸦的事儿,别在意,他明白的。这几年,为了尽家长的责任,他已经弃了许多男儿的社会职责,是我拖欠他太多太久,这会儿,是该自立的时候了。”
说完,乌嫂默默地走开,忙活着,并不肯再来答话儿。
算帐出门儿时,玉壶忽然抬头,看着兆学疚,道:“我不要好汉,你能把我爸爸还回来吗?”
兆学疚说不出话,眼泪终于脆弱地下来——如果没有这一出儿,他想他不会明白,在他眼里立起来的一个好汉,而在这里却是倒下去了一个父亲。
玉壶被乌嫂唤了回去,只见那小小的店铺里,在大灶旁边,还有一盘大石磨,磨盘不断地转着,玉壶得空就不停地往磨盘里续着黄豆儿,西贝拉来的是一头毛驴儿,被蒙上了眼睛,套在磨上不停地拉磨,咕噜噜、咕噜噜,声儿在耳边回响着,于是浓浓的水气儿,生性的黄豆味儿,牲口身上散出来的骚味儿,还有炸油条儿和烙大饼儿的香味儿,热热闹闹地混在一起,这是一种城市和农村交错在一起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