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她们的板眼儿。蜡儿一样的女儿心,冷硬然而柔软,聪敏不乏浪漫,争强只为担当……又被世尘儿消磨着,侵损着,腐蚀着,催逼着,嘲讽着,唾骂着,渐渐玷污出了毛老板的沧桑与怨毒——她如同当头淋了一桶儿冰水,心里乍悲乍喜翻涌起乱纷纷的百味儿,被瞬间冻结成冰儿……此刻再容不得一丝儿的软弱,与不应有、不知足的期待!
外面,脚步声已逐渐远去了,屋子里静了下来,仿佛人于物同时沉入了往事的追忆中,天色儿大概不知什么时候黑了,从屋子里望向外面,就像被漆儿封了似的,什么都消失在黑暗里。
史冰心不愿追忆往事,再一次去判别对错,她心里又倦又惭,坚强淡定的姿态便瞬间剥落了,她知道他不在,于是趴在门上只低声地道:“你是个善良本分的人,我不适合你的。本来你比我聪明,听别人说过一遍儿的话儿,就能倒背如流,可你却把上大学的机会儿让给了我,我都记得,伏翼,你帮了我五年了,难道你就不能再帮我这一次吗?我……真的不想伤害你啊!”
她说着痴痴地哭倒在地。
等伏翼抱着东西回到这小屋前,天色开始昏暗。秋天的黄昏往往只得一瞬儿,于是他就想去开门,但终是胆怯,思量了半晌,停下手,却鼓起勇气絮絮叨叨,试探地问道:“我回来了。你一个人在这里,害怕了吗?”
说到害怕二字,伏翼似乎被触动了心绪,无力地跌坐在屋前,沉浸在回忆中,口里自嘲地笑道:“你自然是不怕的,只有我,什么都怕。”
日暮了,灰苍的溟色掩到他的心上,瞧着哑哑的寻巢儿的乌鸦,他觉得家的可爱了,远远的,有烟火的气息传来……那似乎是一个个信号儿,照往常,如果他这里还没有烟气儿,哪怕就隔得再远些儿,那些邻里们也会打发人来问:“伏抠儿,断炊啦?吱声儿!大伙儿不缺你这一口儿!”其实还是很缺的,然而这贫民区的难兄难弟——
后来渐渐就熟悉了……这是一帮儿从外乡流浪来的人,有的是在一阵阵兵荒马乱之下奔逃出来的,也许是直奉,又或许是别的军阀,总之是混战,逃兵,又逃丁儿;有的是贫穷,酗酒,烂赌,大烟,女人……被埋汰得没法了,给淘汰出来的;那一阵儿最多的是因为逃灾儿逃荒儿,因为靠近天津卫,海河泛滥的时候,把家、田都淹得尽了,那眼巴巴地等了半年的秋收,结果是天收了,后面一个无情的严冬张着黑黝黝的大口等着——人又不能冬眠,根本就不可能熬得,又有死守的,然而活泛点儿的,都得把生机儿让出,出来跑路儿……不管怎样,他们没有家,他们记着的,只是这世纪的一张灾难的脸儿。他们赤贫,没有家,没有土地,就在这片儿靠近铁路远离城区无人管照的地方,捡些儿断砖儿支起了屋架儿,有的忘不了旧家里,也围些围院儿,可那破烂的篱栅儿,永远是肮脏的,和叫花子差不了多少,衣袖上一冬天,磨破了不知道多少破洞儿,鞋露出大拇指儿,磨得红赤赤的,缝穷儿补补,却越缝越穷……这一帮儿从外乡漂流了来的孤身汉。日子像在爬一只没有止境的梯儿,爬着的人愈到了高处才愈感到离开地面是真远真危险,可是也就更为容易退回到地面——每人都藏着一个那里坠入深渊的噩梦,只是颜色或许并不固定是郁绿的。大家都在战战兢兢地仍旧爬着,一直向上爬着,假装着以为也许那上面倒是比平地还平坦而且丰饶,他们尽量小心谨慎忍耐着,只要还能活着,就活着,吃菜粥和树皮也满足的站在梯子顶上,并且希望着,等待着将来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