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顺应着潮流,对苦难温顺地忍耐,也狡猾地寻着每一个生机儿……他们中的能人黑哥巧妙而绝望地在乌鸦化入三不管的时候,带着这伙儿无家无业的流民,以卑贱然而绝地求生的强硬无赖占据了码头苦力的职位……终于有了个混迹的地头儿!然而,这天津卫,是一个一百五十多万人口的都市,他们每天像乞丐一样儿的生活,他们日夜劳动着,工作着,从没有怨言和不满,然而他们却只能在那里流落着,寄生着,因为他们不习惯那种生活,也没有在那里生活的技能,他们如果回去,就是优秀的农民。只是饿得没力气的时候,谁还去回顾以往与憧憬未来呢。这样的生活久了,会将喜乐与悲苦的界限忘掉。
黑哥当了老大,然而,他从来也没有忘记那旧日的顺天良民的积劳地主梦:他常常焦躁的在家院儿里徘徊着,想着这一些儿无依无靠的人,甚至想着他的父辈,他们是没落还是要再生呢?父亲在那里挣扎苦熬,他盼望仍旧把“文章华国、忠厚传家”的对联儿挂在大门儿上,而且仍旧盼望人们尊重他,恭敬他,他有钱,有土地,有买卖,他的家就可以安逸的生活,他也可以坐在院儿里喝酒,以后他的重孙儿长大起来,接受这份儿财产,有马和肥沃的田地,这是一个殷实的地主,然而这是可能的吗,时代还允许他来完成这个梦儿吗?在这个梦儿里,他将要怎样劳苦他自己呢?
那村儿里很安静,而且有一点儿寂寞,大地蕴涵着一切有生命和没有生命的东西,一切有思想和没思想的东西,动着,长着,发芽儿,开花儿,而且结着丰满的果实儿。每一个小窗洞儿里,常常听得见丈夫捶打娘儿们的号啕声,狗的叫声,鸡子的咯咯声。他们在坚信的过渡着灰暗的日子,男人,每次感到生活上的一种灰色的烦恼,就去酗酒咒骂……
伏翼不是唯一跌落下来的人,然而,他厚实,隐忍,温厚,愿意同化——于是渐渐地,他不但知道了他们的故事,他们的梦想,甚至也兼容成了他自身的东西……他苦守着同样儿的贫苦与饥饿,而且他瓷巴儿地愿意受下去,指望能熬出来——他也曾记得读书时,时时要思考顾虑的道德问题,然而道德可让有健康有自由的生命,保持着正常的思考判断的国民去研究去推行,至于他们的问题,是在于怎样来维持自己的生命,并且怎样来排除能够威胁他们生命的一切障碍,他们劳碌于生死的歧途,死与饿,时时展开在他们的面前,他们是命运的傀儡!
第一次,伏翼安定满足的生活,被老西开事件打破——当然,这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本分而好学,他知道,老西开亦称海光寺洼,本是旧城西南方由中国管辖的4000余亩洼地,法租界当局为吞并这片儿土地,先由法国天主教在这里强买土地盖主教府、教堂、办学校,随后擅自往老西开派巡捕。1915年又强迫老西开居民向法租界纳税。天津人民极为愤慨,各界群众联合起来,组织了维持国权国土会,以抵制法国的侵略扩张野心……这些他都知道,因为时时处处留心,加上极好的记忆力,他耳熟能详。然而,这于他,只是浮光掠影儿,不遥远,然而不是他的生活。然后,到了1916年10月20日,法国驻津领事派兵将驻老西开的中国警察全部缴械,强占了老西开。法国的这一强盗行为,激怒了天津人民,当即举行了数千人的集会和游行示威。当然,那天,学校没有开课,伏翼就懵懵懂懂地背着书回家……他只是一心盼望着安分过好日子——没有人愿意自己的父亲是自杀,那混杂着屈辱和自责的悲哀伤透了他的心,而他父亲还留给他诅咒一样的遗言:阿翼,咱其实只适合过坏日子啊……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不久,天津商界作出抵制法货的决议;各界群众8000人举行公民大会,通电全国与法国断绝贸易关系;法租界中的华籍工人成立罢工团组织领导罢工斗争;学生罢课、商人罢市;不少居民和商店也由法租界迁出;华籍警员罢勤,使法租界完全陷入困境。这场斗争得到天津各阶层人民的声援和物质支持,也得到全国各地的响应和支援,声势越来越大,斗争持续半年,终于迫使法租界不得不放弃公开侵占老西开的企图。然而,他伏翼的人生就此中断了,他仍旧努力求生,生活的样儿似乎再一次开始成形儿,他又碰上了五四……于是,再一次打回底层,从头来过!
然而,伏翼时时想喊,想叫,他想大声宣告:尽管我们是一些儿人眼中垫脚儿的烂泥儿,也是另一些儿人眼中扶不上墙儿的烂泥儿,然而,是我们烂泥儿一样儿活着、熬着,才垫出了这城市的基石儿,也垫出了这个时代悲与伤的厚重,更垫成了你们每一个兔崽子、狼崽子唧唧歪歪走着还嫌泥泞龌龊的野路儿!
伏翼不知道,甚至他苦心设局的爹也不知道,他狠绝的催逼,使得他本分老实的儿子,不但没有忧愤激越成为反叛者,反而到底回归了他最本源于他血质的,中国千千万万的底层农民中,打滚儿扎堆儿去了!
炊烟袅袅地散尽了,没有人来!伏翼有些儿不满足,而后,他忽然想到:他早不在这里了,那是以前的日子,现在,妆园才是他的家,好像也不是了——他没有了家。伏翼用力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