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门子不在门前做木工,大概忙别的去了,她的位子上,是素洁高雅的乌嫂端坐着,手里似看非看地拿着本书儿,乌鸦立于墙外,手足无措地看着她,他那样一条粗壮的大汉,叫那样一个娇弱的人儿把心摘去了,他在这股子劲头下,都哆嗦起来了,这叫人看着好笑,又觉得感动。见小榕树一行走近,乌鸦越发颤抖得厉害,忽然,他抢上一步,扑地跪下,昂然道:“老大,柳生兄弟……”
乌嫂端着脸,不动,却也沉不住了,“啪”的一声把书摔到了他的身上。
兆学疚慢慢地端下身捡起书,看一眼,也不算太诧异,抬眼去看乌嫂,笑道:“西班牙文?乌嫂果然是才华过人。”
那乌嫂冷笑一声,小下巴一抬:“我下的毒。”
小榕树的大黑眼越瞪越大,焦躁不堪。兆学疚就道:“乌鸦……好,我也不勉强你,乌嫂没有错,你不用为她定罪,更不用为她惭愧,根本没有这个必要,她还是三不管最了不起的老师。老大,你绝没有给柳生下毒,你要摆布他,多的是法子。可柳生这么一个谨慎的能人,怎么就中招了呢?伏翼为嘛会这样?还有丁老板,小猫,秋老大,老大,甚至是你——你们是推动天津卫五四运动潮流的大人物,所以历史回馈了你们同样的印痕……那是你们人生浪潮卷起一次漩涡儿,一个向上喷涌的**期,甚至混杂了一些疯狂,但丰实的生民的的确确曾经卷裹在那漩涡儿当中——让我好生羡慕,唉,当年,我还在欧洲受风靡全世界的寒流感,发那无用的昏热……”
乌鸦飞快地抬头死死看着兆学疚,眼里焕出了神采,偷偷看一眼乌嫂,他脸上又是爱慕,又是狂喜,又带着一种笨滞的羞涩神气。
兆学疚又道:“所以,起来吧,乌嫂见不得人下跪。一心,乌鸦想必不肯进去,你给老大搬凳子来好不好?柳生身体不好,也要。当然,我也要!”
众人都急不可耐,兆学疚也并不吝啬话语,五年前火热而残酷的碎片,他慢慢地拼合起来,娓娓道出。
“五年前,运动开始后,最积极最火热的,应该从我们乌鸦大爷说起,他是义勇急先锋,这一点,谁也不能与他相比。他原是码头老大,扎扎实实的武艺、扎扎实实打下来的江山,运动开始后,他带领手下的弟兄罢工,激昂处,还砸了一条据说要辗转远航到西班牙的轮船,(说到这里,兆学疚下意识地看了看手中的外文书,而乌嫂阳光下的素脸一点血色也没有……然而淡定高雅,犹如风中的冰,没有一丝波纹。)而后,老大要出道儿,那时还没有伏翼,是西贝探来的好情报,日本人与宗社党在花满楼反潮流密谋复辟,老大活用,把消息散播出去,煽动众人围攻花满楼,乌鸦大爷刚烧完船,就带小弟过来支援,秋老大其时还是花满楼的护院,而他的女儿秋千也是学生中的激进分子,秋老虎怕她生事儿,就把她关在了楼里,然后,带手下拦截聚拢而来的群众。两处冲突得厉害,警署也出来了,这是伏翼第一次穿上黑皮儿……混乱与冲突,愤怒和热血给了他很大的震动,而这还不是最惊心动魄的……激昂处,警察们终于端起了枪恐吓镇压,而就在这时,一个女学生冲了出来,手把在了伏翼端枪的手上……”
兆学疚略一停顿,迟疑地看着乌嫂,乌嫂端庄地坐在那里,微微昂着头,眼里蒙着泪,泪下蕴着火,似乎那一刻已经附身到了她的身上——她接口,沉重而激越:“你们见过真正的死难么?都说我们中华已到了最后的关头,可国人历来讲究挣扎求生。死,真有那么难吗?中国人真的那么怕死吗?不然!我就不怕,我只是怕毫无价值的枉死!我也许会,也许不会,可是,如果我即时死在这里,那时也许你们会明白,什么样的流血、冲突、对抗原来是光荣与觉醒,什么是中国人自己的悲哀与疼痛,同胞们,我们是同一血脉的炎黄子孙啊,我们是血脉相连的兄弟姐妹,然而我们在干什么?为什么对抗?为什么要把气力、把枪口对准自己人!难道你们真的不明白吗,来自自己人的暴力比暴力本身更难以忍受!不要让我们的手沾上自己的兄弟姐妹的血……记着我,记着我的血,记着这一点,我自己动手,能给你一点震动吗,我的兄弟?”
他们被魔咒在那一刻的震慑里,不是眼前的她,而是他们都被带回到了五年前的那一幕示威性启蒙,不能自已。
一心轻轻地插嘴:“昨晚,伏翼也说过的。”
兆学疚微笑:“就是他,说完,那女学生握着他的手,对准自己的胸膛,叩响了扳机。”
他们的脑中,似乎同时有那一枪暴响,雷鸣一样振动着每一个人的心魂。
又静穆得片刻,乌鸦忽然嗡嗡地道:“是有这一场,我来迟些许,没看到这一出儿。”
“是,你到时,那女学生倒下了,伏翼傻了,你刚好看到另一个女学生,舍生忘死地冲上去,冲在最前面……然后,混乱和冲突沸腾了,大批的警察赶来,花满楼起火,你尽力护着那女学生,并与她一同被捕,而后,老大请她回来做了老师,也做了你的乌嫂。乌嫂,乌鸦没见着,但你见着了,而且,你肯定把伏翼认得刻骨铭心,对吗?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