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阮籍的家
1、蔫土匪
窗外的视野可以稍稍高远些,或许就像秋千说的那样,自己总是低不到烟火红尘里。也许是读的书把人的幻想托得太高远了,心儿又太出尖,不是没摔下来过,跌到这里,也许架子早抽空了,也许自己诚然是时代的牺牲者,但是她也总不能忘记悲哀有更大的意义……痛苦是高贵的洗涤。于是她的心总还是清莹的……清莹干净的心,圣经上说,心有多远,路就有多远。她再不受那阮籍之困!
这天总是明净的,云彩又特别淡,蓝色的天空覆盖着大地,使一切都有所寄托,有所依归,原野的远方,也和天融为一体,成为完全的东西,堤岸伸长出去,蜿蜒着,僵卧着,一直展开到为人的视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在那里,它就被大地吞噬,成为绿色的,浑然的一片。就像秋千年青短促的生命、然而无穷的勇气和决心,融进了这漫漫荒芜苦难的世间。
空中有微风尖峭,爽利,从天边馥馥着远些硬实的大地,漫漫地走近来,海河清澈晶莹,生气勃勃,“啪——啪——”攸远而凝脆的舞步,就如同浅梦之外的心跳,不停点,一直靠近,却始终不能到达,揪着心要听得真些时,梦魂已靠到了你的枕边,声音,忽然变成了一道柔和的白光,而后,听觉和瞬间渐变而来的视觉都消失了,你感觉到了自己,那是一种崭新的感觉,几乎能触到的感觉……暖暖的,盈盈的,没错,就像探在你窗口的、金秋的朝阳,虽然没有暖气洋溢,却有辉光四照,一切显得清爽,朦胧,光线甜蜜又浓烈。崭新的,每天都会是崭新的,新的一天。
小阁楼,大轩窗,这是妆园高层建筑风格,视野可以兼顾院墙内外。每天、每天,清早,她会打开窗,看隔墙的院落里,高高矮矮、远远近近的彩缎扑眼而入,那花哨鲜艳的色彩、奢华精美的面料、夸张怪诞的姿态……刺激得人的心就有些浮躁高远起来,忽然记起那个遥远的时刻,她是另外一个身份和名字……当然,那并不值得留恋,然而惆怅,并且悲伤,让人软弱,它会提醒她,自己并不能算是主动选择,她几乎算是被遗弃的,那遗弃也还有自己的参与——自我放弃。
知识分子,书香门第,仕人,多么值得尊重的名号,刑不上大夫,中国人给足了这样的人地位与尊重,然而……真正的仕大夫是什么?
她的脸因诘问而晕红,她将永远感激生命中交擦而去的两个女子,是她们,让她找回了放弃的自己。
秋千,兰町。
她握着拳头,指尖狠狠地掐进掌心,让情绪一阵一阵地过去——伤逝、悲愤、仇恨……是的,有些人,对他的宽容会是对朋友的背叛。这一点,她拒绝耶稣的“有人打了你的左脸,就把右脸也伸过去让他打。”她喜欢耶和华的“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然而兰町……她恨不能,然而不能,她只能同情,并始终保持同情和尊敬。
……
看一会儿,等脚步声、谈笑声、磕磕碰碰地聚拢到妆园门口,这时,她会假装并不看那个黑笨壮拙的身影一眼,转身离开窗口,让他咧开的笑口恋恋不舍地追着自己……习惯后,微微烦躁的心会渐渐宁帖下来,间或有些寂寞,有些忧伤,但另一边的院落里,孩子们朗朗的晨读又涌过来,荡过去,召唤着她,把她涨满,满到彻底忘掉自己!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星辰。于人曰浩然,沛乎塞沧溟……”
这是文天祥的《正气歌》,也是孩子们的晨歌。
她深深地吸一口气,笑靥变得温柔而自豪……老师,她是孩子们的老师。
偶尔,又会有些别的,例如今天,窗台上多了一双洁白的镂花棉缎手套,戴到手上,合衬而矜贵……或许还是不如她原来的,但那又怎么样呢?其实天气还远未到需要手套,但它会提醒她的另一重身份:乌嫂。
园心的水管发出淙淙流淌的轻响,乌嫂不由得略顿了一顿:妆园的早晨总特别紧张,他们并不在家吃早餐,也就不需要大用水……她有些狐疑,也有些好奇,虽然她的视力已不能算十分好,但凭着女人的直觉,她还是很快从檐角中搜出了那一双双新洗的鞋子,那些鞋子也有些戏剧化,足有40码的女鞋,红的、白的、黑的、灰的、花的;皮的、棉的、布的;粗跟、高跟、低跟、平底,甚至还有靴子……乌嫂的笑就多了些女人的八卦和顽皮,就像自己的新手套,戴门子的鞋子也是女人最私己的财富——一个男人不舍不弃的爱和追求。随即,她叹了一口气,她知道,这些鞋子,戴门子从来也没有穿过,她不需要,因为她从来也没有踏出过妆园一步。
她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叹息,因为戴门子,也因为兰町。
然而戴门子这个人,这个女人,那么泼辣那么慷慨,那么能干那么勤劳,那么固执守旧,又那么精明开明,岁月从她身上走过,她又是那么的多情、那么的寂寞。她……乌嫂顿住对她的探索,尊重源自理解:恪守在这里的女人,谁没有一段梦魇似的过去?谁没有痴狂的热望后遭遇噩梦般的绝望?大时代里的女人,倒有点儿像古代的阮籍,被浪潮催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