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般的田中之雪忽然悄悄地退走了——柳生注意到,张了张嘴,并没有就动,他犹豫了一下。
田中之雪见状朝柳生化开一个静静的笑容,一躬身随即鬼魅般消失在巷口。
柳生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近小榕树,低声告之:“田中之雪走了。”
不料,那假装玩鞭炮的一心马上接上:“是的,走之前还冲柳生笑来着。”
小榕树大怒,柳生连忙退开。
小榕树一时却也想不出应对之策,眼下他带的正是这一伙新人磨刀小试锋芒——柳生和一心都不是能献计出谋的人,兆学疚又被困着,而伏翼睡着,即使他心里焦灼若焚,也只恶狠狠地瞪了柳生了一眼,静候事变。
而旁人也需焦虑,到底没有他关窍最紧,加上在经验和年岁上也比他老道稳重得多,自然就更沉得住气。
——田中龙一和曹景在门口的左右,相互间兵戎森严戒备着,待不得不看向余下吊儿郎当的江湖一众时,便一个静静地发着冷气,一个腾腾地蒸着怒火,似乎都十分焦躁陷入了此流泥辄中,实在有违他们高挺的身份和雄心。
小榕树冷不防眉心一暖,却是小和尚一心勉力去够他皱做一堆儿的眉心,一本正经地劝慰道:“花开花落,刹那芳华,缘起缘灭,咫尺天涯。哥哥,这就是缘法,不需担心,哥哥,比起担心,糖二哥哥更希望你……信他。”
小榕树心里一惊一暖,又好笑,又有些儿羞,默默地拔开一心的手,一掀衣摆,随即要在地上马马虎虎地坐下,一心却又拉住,一探手,朝柳生要来件外衣,卷巴卷巴垫在地上。小榕树又有些发怔,柳生忿然作色,却无人看他。
一心笑嘻嘻地道:“戴门子和丁老板教我的,待老大要好,我待妈妈也这样。哥哥,你坐呀!”
小榕树默默坐下,一心就马上亲热地挨他坐下,他天真而温暖,糊涂而睿智,由他挨在身边,又有一搭没一搭地念着磐若心经……而小榕树素来阴寒狂暴,眼下倒不知是什么滋味,但心里已渐渐镇静下来。
柳生不由得生出了寂寞之念,就如同先前在纳兰王府的后花园里,自己总是跟不上节拍而被拉下的孤独人,他有些不甘,又有些嫉妒,不觉移步到两人亲密的背荫后,就隐在月荫中,渐渐宁帖,似眠非眠。
……
月色如纱如织,无边无际地笼罩下来,色韵清朗而缥缈,如仙似魅,再仔细里寻去,原来是这窑室的烟囱处,袅袅地腾上青白的烟,氤氲一片,深深浅浅,在清朗的月光里,不知涌动了多久!
这窖自是景德镇的鸭蛋窖,烧成室一头大一小,呈椭圆型,近窖们处宽而高,靠近烟囱则渐狭窄矮小,窖口里填着满满的松柴,焰火腾腾地映红了两张苍白的脸,兆学疚刚完成了碎尸填炉,心头仍自震颤,此刻坐下来,颤颤地伸手,依旧握住兰酊的手,两人并肩坐在灶前,默默地看着焰火。兰酊知他心里激动,虽然羞惭,却不忍挣扎。
兆学疚甜蜜地笑道:“兰町,我想起来了——糖先生,是堂吉诃德的堂,对不对?你看过两年前林剑琴先生译的《魔侠传》对不对?我不知道,你竟是这样一个学贯中西的人物,倒是小觑了你了!”
兰町摇摇头,笑道:“这么说,倒是抬举我了。说起翻译家,我倒是比较喜欢咱天津的严复先生,只可惜他三年前仙去了,据说,他对翻译这奇小说也很有兴趣,只是年事已高,不堪劳累,遂指导他的关门弟子一起翻译……可我没有取笑的意思——堂吉轲德其实是一个光荣的名词,他虽然被世人所轻蔑,认为可笑。他不单是一个被现实所掴打和玩弄的梦想者,而且他也是一个……是那些最为可贵的企图和愿望的象征,不断地被日常生活的现实所粉碎,却又为人类精神的进展所必需。”
兆学疚心跳得早乱了节奏,是快乐,是感慨,是一种说不出的甜蜜、悲哀与热望,令他几不能安坐,也不能静站,也不知怎么安排他的心、他的五官与四肢——他就像林妹妹乍听宝哥哥毫不避讳地在史湘云和袭人的面前夸奖自己一样:林妹妹从来说这混账话不曾?她要也说,我早与她生分了!
——素日以为他是个知己,他果然就是个知己!
但他终不能学林妹妹说:“还说什么,你要说的,我早就知道了!”他只哎哎期期地问:“那,严复先生与他的弟子,有把《堂吉诃德》翻译成书吗?”
兰町怔了一下,笑道:“也许有,又也许没有,不过即使有,也并没有广泛地流传……严复先生的弟子,总是个年轻人,年轻人在1919的五月里,总也不能避免,就溶化在这轰轰烈烈的青年运动的浪潮中,再寻不出来啦!严复先生又努力了两年,终在1921年病逝,而第二年,由林剑琴先生翻译的《魔侠传》正式出版,随即引起了轰动……”
兆学疚又想追问,只见兰町笑语盈盈——她不似丁佼,激越时轻佻风流的柳眉飞扬,她有着远山似的淡淡黛眉,在额前勾勒着苍远而开阔的轮廓,一派淡定。倒是那眉睫下的,三层以上的眼皮褶出的、明亮秀媚的大眼睛,就如同三月杜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