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这积厚的雪明明堂堂的,熠熠生光。这青砖路、长蛇廊子,尽似铺了一层雪白雪白的软毡,人脚踩下去,一墩儿一墩儿都是小坑,宫靴上沾着黑糊糊的碴子,弄染了白净的路面。风一吹,迎头又是一阵雪盖上来,很快将靴印子碾上,黑碴子没进了洁白的雪絮中,又是一条整厚的大软毡,好似人从未踩着走过似的。
皇帝晃了晃神,疑似看走了眼。
那条软毡延出去,直要延到天尽头,洁白的团絮中忽有一个红点子挪动,很快后面移出了两粒黑点子,紧跟着便赶了过来。
皇帝眉头微微攒起。
冕冠十二旒晃过眼前,莹透的珠子碰的“咯楞楞”直响,那珠子偶尔碰着前额,冰透透的,直寒的人要发抖。
皇帝的眼色却更寒。
杨得意此时心中极为惴惴,他御前伺候多年,皇帝使个眼色,发个忡,他都能知道皇帝在想什么。
果不其然,皇帝口气极冷:“杨得意,长乐宫多少道门儿?朕叫走小偏门,便是欲避过那起子行着瞧太皇太后病的幌子,实欲探听前朝政事的朝臣女眷!你……半点事儿办不伶俐!”
唬得杨得意腿一哆嗦,正要下拜请罪,武帝已然摆了摆手:“免,免!寒天寒地的,仔细你那老寒腿!御驾前伺候,哆嗦的连个茶碟子都端不稳,仔细朕罢你官儿!”
杨得意一时没摸楞清楚皇帝这是什么意思,便偷偷觑龙颜,意欲忖度。只见皇帝剑眉微微攒起,那双深邃的眼睛已然冷成了雪团子……杨得意心下一紧,不敢再窥觑。皇帝眉仍皱着,迎风挺挺立在那儿,不说“摆驾”,也不说“歇停”,随驾诸侍人皆没了主意,又不敢问,只得隔风瞅杨得意,好似在问他拿捏个法儿。
杨得意心里暗暗叫苦,心说伴君如伴虎,这老虎肚里有几根肠子,老子怎么知道!
皇帝知道是她。
那样娇小的身子,披一件红色外氅,在雪地里迎路跑来,跌跌撞撞,脚下扬起的雪尘子几乎要盖了她半截身子……老远仿佛都能听见她“呼哧呼哧”大口喘气的声音,天极冷,她呼出的气息很快攒成一团浓雾,缓缓散开,没在白色天地间,很快消失不见。
陈阿娇。
果然是她。
她走的极艰难,有几步趔趄着差点跌倒,身后随行的两名宫人跌跌撞撞跟上来,困难地扶住她,撞起了齐膝高的雪絮子。
红色的点子愈渐放大,皇帝的目色更浓,他知道是她。太熟悉的身影,那样瘦,那样小,就像很多年前在掖庭的雪场上,也是这样瘦瘦小小的身影儿,裹在红色的绒衣下,极艳丽的颜色,映得那场雪黯然失彩,她身后跟着一群跌跌撞撞大惊小喝的嬷嬷,捧的她似天上的明月,“小翁主,且注意脚下!”“小翁主,喝口热汤暖暖再顽罢……”“嗳哟,您磕着碰着啦,教奴如何向太后娘娘交代……”
她是陈阿娇,打小儿乖张跋扈的陈阿娇。皇帝眉头微攒,沉沉陷入往事中。很多年前,他居掖庭猗兰殿,也是这样的大雪天,堂邑侯府的小翁主随母亲馆陶长公主入宫谒君亲,昔年封胶东王的他与表姐阿娇打照面,她很小,得承馆陶姑姑美貌,那胚子已是十分出彩,漂亮的眼睛里总有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她的眉毛微微扬起,是乖张的,甚而有些跋扈。
高座上的父皇早已忘了他与猗兰殿的母亲王美人,这天却突发的好兴致,赏猗兰殿一枚上贡夜明珠,他极高兴,捧在手里左右看不够。阿娇来的时候,他正赏玩,乖张的小翁主颐指气使,他们两下里争辩,有了口角,阿娇竟失手打碎了夜明珠……
他闷声坐在门槛上,不肯说话,也不吃饭。小太监拉他起来时,他曳着大袖,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掉。母亲自然是只肯说他的,那时,母亲正盘磨要借馆陶姑姑势力,重新获幸君前。
阿娇是无错的,即便有,也没有人敢说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