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是戴忠冒第一天面对主席画像低头认罪。du00.com干校让戴忠冒就在我上班的厨房外面小广场靠北的一面墙那儿，对着主席画像低头认罪。干校里有人拿了一张纸质的主席画像给我，让我把画像用大头针钉在墙上，钉好了，才叫戴忠冒走过去，对着画像，低下头认罪。
我见戴忠冒低着头，一个人站在画像前，感觉也是可怜，便走到他身后，说，你不要这样死心眼好不好？这会儿没人，你可以四处走动走动的，我不去跟人说。
戴忠冒回头对我说，我不信。
我说，我把主席画像死死钉在墙上，你就只有一个傻念头了，也死死站在画像前不动身子了。
戴忠冒听我这样说，回头说，潘小纯，不能这样说的。
我一怔。
戴忠冒说，不能说“把主席画像死死钉在墙上”这句话的。
错在什么地方？
戴忠冒说，你说了“死死”两个字。
我想，要死，亏得没人听见，不然就难办了。
我立即谢过戴忠冒的不杀之恩……不对，不是不杀之恩，是不汇报之恩，但不管是哪种，都应该是恩，而且是大恩，我一边走向厨房，一边想，还回头对戴忠冒说，感谢你对我的大恩。
一连几天，我都预先拿着画像走到那面墙前，把画像钉好，再让戴忠冒低头站在画像前认罪。
但这样做，我嫌烦，我对戴忠冒说，以后你自己拿画像去墙上钉吧，省得我每天早晨都来陪你玩了。
戴忠冒对我说，这不是玩呵，潘小纯。
我说，你现在倒省力，你看着我把画像钉死，我把画像钉死了，钉牢了，你就只要往画像前一站，就没事了，而我呢，我还得去厨房为干校里的人准备早饭。
你又这样说，戴忠冒说，又说把它钉死。
我反应过来，开始回忆自己刚才说过的话，我说，我只说了把它钉牢呵。
这也不行，让别人听见，也是反动言论。
我笑笑，说，都是受了你戴忠冒的影响，受了你反动思想的影响，我才会说话不注意的。
戴忠冒苦笑一下，说，又赖上了我，我现在可真是反动分子了，你要离我远一点，别受我牵连。
我听戴忠冒说这话，突然感动起来，一个劲猛拍他胸脯，说，你放心，戴忠冒，你越是反动，我越要跟你好。
戴忠冒推推我，说，你不肯钉，就让我来钉吧。
把画像钉得死一点，不然……
又说。
我朝四面看，没人，重新说，把它钉牢，钉扎实，不让风把它吹走。
戴忠冒不理我，自顾自拿着画像，走到墙边，踮起脚，用一只大头针，钉画像，钉死后，不对，钉牢后，也不行，钉住后，就默默走到离画像几尺远的地方，低头向画像认起罪来。
不巧得很，几天以后的某个早晨，戴忠冒跑到厨房里来，他的神色显得十分慌张，说，潘小纯不好了，主席画像不见了。
我听戴忠冒说“潘小纯不好了”，我听他把话连起来说，就火起来，骂道，我有什么不好的？虽然我知道他的意思是想说“潘小纯，不好了”，他是想说，在我潘小纯后面的事不好了，不是我潘小纯不好了，但就是这样也不行。
不是，不是，你别跟扯这些没用的东西，戴忠冒说，主席画像不见了。
我说，跟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拿的。
我没说是你拿的，我是说，现在怎么办？没了主席画像，让我怎么认罪？向谁认罪？
嘿，这倒是个问题，我想，可我又不能假扮主席画像，让戴忠冒来向我认罪。
戴忠冒快要哭出来了，他说，等一会儿，那帮混蛋就要来厨房领取早饭了，他们没见我在画像前低头认罪，那么，接下来的事就……
我没听戴忠冒说下去，便走出了厨房。我边走边想，昨天夜里风是非常大，一夜北风紧（这是《红楼梦》里王熙凤说的），一夜北风紧哪，可这北风吹走什么东西不好，非要吹走主席画像呢？前面的话，我是在心里说的，后来的话，我公开说了出来，我说，这北风吹走什么东西不好，为什么非要把主席吹走了呢？主席碍到北风什么事了？
跟在我身后的戴忠冒赶紧说，不说，不说，像你这样说下去，真要出事的。
被风吹跑了？我说，我突然回头，问戴忠冒，你怎么知道是被风吹跑的？
戴忠冒被我点穿，低声说，是我昨天忘了把它从墙上取下来，早上过来一看，没了。
我说，我说么，好端端的，它怎么会自己跑了呢？我们大家对它都这么好，它也该感恩不是？不应该就一个人跑了呀？
戴忠冒突然说，它这是林冲雪夜上梁山呵。
我问，你怎么扯到《水浒》里面去了？
近来我一直在看那本书。
我说，说得也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