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匆匆过去了,清明和张兰访遍了亲戚朋友进行告别。但除了亲近的几个朋友外,谁也不知道他们起程的具体日期。
明天就要启程了,这天下午,哥嫂、文刚夫妇陪着张兰和清明来到明光市公墓,向妈妈告别。妈妈和爸爸埋在一起,两人都立着墓碑。跪下烧纸后,哥哥使了个眼色,大家都悄悄离开,只留下清明夫妇和平平。
“平平,给外公和外婆叩头。”清明扶着孩子,和张兰一起俯身叩头。
“爸爸,妈妈,我要走了。”张兰叫了一声,便伏在妈妈的墓碑上低声痛哭起来,清明默默地看着她。
过了好久,她不出声哭了,只侧伏在妈妈的墓上,闭着眼睛默默地流泪。往事的一幕幕又像放电影般地浮现着脑海……
爸爸去世后,妈妈怎么为他们兄妹俩含辛茹苦地筹集学费;当她学习成绩不好时,妈妈怎样哭着骂她;别人又是怎样地唾弃、污辱他们孤儿寡母;妈妈怎样哭着做零活挣钱养家……
哦,妈妈,你的命怎么这么苦?你十八岁出嫁,跟着爸爸走进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干革命”,一干就是十年。那里留下了你多少辛酸的泪水。多少次你上山爬坡地背柴,从山上滚下来跌昏过去也无人搭救。你曾经含泪对我们说,“也许我前世做了亏心事,生来就是钻山的命。”
爸爸挨“批斗”时,天黑漆漆的,六天六夜的暴雨未停。在那火把通明的窑洞里,面对着激情的人群,爸爸低头弯腰。你趴在窗子外面眼巴巴地看着,那是怎样揪人心肺的体验啊!你亲眼看见一个“造反派”人物用穿着皮鞋的脚向爸爸面目踢去,爸爸的鼻子立刻歪在了一边,鼻口和眼睛里的鲜血汩汩而下。而你,已经瘫在了大雨滂沱的院子中。
那六天六夜的暴雨未断,对爸爸的批斗也没断。那是怎样没有人性、没有人权的时期啊!爸爸的眼睛已经肿得睁不开了,是怎样靠在你柔弱的身体上,一个钟点一个钟点地站下来的。当人去场空时,你又是怎样扶着爸爸,摸着黑高一脚低一脚地回到那住在坍塌窑洞的家里。你说过,那只窑顶分前后两半,只在中间嵌着一根木椽把它们撑起来,以防它坍塌。
你常对我说:“我每天背柴回来,到了庄前,首先要做的事就是放下柴禾,看看窑洞塌了没有?躺在炕上三岁的你是否还活着?”
每次你都暗暗松一口气,因为椽并没掉下来。当时,十三岁的哥哥每天被别家孩子打得鼻青脸肿,叫他“保皇派的狗崽子。”
你说过:“老天为什么不长眼?那根椽子为什么不掉下来,把我们四个人都砸死呢?”
即使这样的窑洞,人家也不许你们把锅灶搬进去。你只好在倾盆的大雨中,艰难地烧着那点可怜的开水。火常常被雨水浇灭。屋里患着严重哮喘病的爸爸还等着那点开水解渴呢,他已经咳嗽得快背过气去了。那日子的辛酸,有谁呢体会到呢!你是重感情的人,因此,一次次孩子的失去,都撕裂了你的心。他们的夭折不外乎饥饿和无钱买药治病。
妈妈啊,你和爸爸的道路为什么那么坎坷?他的耿直使他一辈子不容于人,受尽排斥,也让柔弱的你跟着受尽了苦。有谁比我更理解你们的苦难?有谁比我更体会到你们所受的屈辱?
妈妈,有多少次你从梦中惊醒,哭着对我喊:“看,你爸爸又被架走了;他的鼻子又被踢歪了,眼睛鼻口都是血。”你又说:“瞧,他又被拉上了桌子。哦,他闪下来了。”
妈妈,你柔弱的精神受了多大的刺激。记得爸爸含冤去世后,人们曾骂你“疯子”,你哭着对我们说:“人穷了,疯子也能当,傻子也能当。”
妈妈,你说出了多么深刻的道理:是的,人穷了,疯子也能当,傻子也能当。有人说得好:你穷,你的精神就是跪着的!记得爸爸去世后,谁走到我家门前都要唾一口痰表示轻蔑;人们又把污水垃圾向我们门口倒。哦,那些日子是怎样熬过来的啊!
当我们的生活刚有点起色的时候,你却走了,两袖清风地走了。五十七年的人生历程,你受的苦就占了一半。你的心血培养了我和哥哥。现在,我们终于站起来了,掌握了自己的命运,你却看不见了。而我,也要离你而去了,远远地走了,以后回来看你的机会就少了。
妈妈,我对不起你,我多么想长久地守在你的身边……妈妈,再见了,你安息吧!
张兰缓缓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清明的怀里,孩子由嫂嫂抱着,大家都默默地看着她,擦着眼泪。她擦了擦泪,轻声问:“明,我怎么了?”
“兰,你刚才晕过去了。”清明温柔地说。
张兰的眼泪汩汩而下,她最后看了爸爸、妈妈的墓碑一眼,哭道:“哥哥,嫂嫂,爸爸妈妈寂寞地躺在这里,我走了后,他们就托付给你们了。逢年过节不要忘了给他们烧香送钱。”
哥嫂连连点头,在场的人无不落泪。过了一会儿,张兰轻轻说:“明,我们走吧。”
清明抱着她站起来。“爸爸,妈妈,再见了!”张兰哭叫一声,又晕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