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天下起冰凉细雨,气温骤降至零度,呵气成霜,化作浓雾的雨为房屋、道路、树木、江河罩上模糊的外壳,举目眺望,远处的景致仿佛一幅年生久远,受潮泛黄的水墨画。
景怡昨晚值夜,中午一点下班,千金灿灿应约同大堂嫂逛街去了,他闲来无事,信步走进长乐寺。
主持的禅房门开着,挂一张厚厚的老蓝布面的夹棉门帘,外向的一面被香火熏染得发黑起油,触感冰冷潮湿,而帘子另一边的室内格外温暖,跨进门槛,藏香甜美清新的味道便轻轻抚平战栗的皮肤,接着供奉在佛龛前的花香果香饼香扑鼻而来,寒冷冬季,这些气味最是美妙,总能使人获得感官上的愉悦。
邻居老孟先到一步,他是多喜老友,常在赛家进出,同他们家的孩子都很亲近,与景怡也不生疏,见他来了,便让他坐在电暖炉旁的蒲团上,说慧净师父正讲说因果故事,叫他也听听。
景怡杂学旁收,佛学中蕴藏取之不尽的处事智慧和生活哲学,一直为他所尊崇,慧净师父又是位有道高僧,每次听他讲经说法都觉受益匪浅。因此捧一杯素茶,与老和尚坐而论道,须臾,黄昏已过幕色深沉,抬手看表,竟已六点了,不禁生出“山中忽一日,世上几千年”之感。
将要告辞时,灿灿钻进来,为跟在后面的千金掀帘子。
千金问候过两位老者,对丈夫说:“大嫂说炖牛肉火候还不够,晚饭推迟到七点,你先给灿灿上堂忆苦思甜课,今天可把我气坏了。”
“怎么了?”
“还不是你那土老财的堂嫂,中午去餐厅吃饭,她噼里啪啦把大半本菜单点个遍,我们统共四个人,其中两个还是小孩子,哪儿吃得了二十几道菜。我说我们点个五菜一汤足够了,不然浪费,多浅显的道理她居然不懂,笑我小家子气,还说吃饭是享受,又没规定非得吃完,每道菜夹一筷子,尝尝味道也是可以的嘛。听这口气,当自个儿是皇太后呢。气死我了,三岁小孩都会背‘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自己的儿子不教好,还想毒害我们家灿灿,以后再也不和她吃饭了!”
千金像只被激怒的小母鸡,扑腾着要啄人,她不是没有铺张浪费的坏毛病,却有一点好处从不糟蹋食物,这得益于多喜的良好教育,赛家的孩子自幼便被灌输剩饭可耻,倒饭有罪的观念,吃饭时弄洒一粒米也是需要道歉的,因此个个虽说爱吃会吃,大鱼大肉绝不含糊,但炒菜做饭注重多样少量,力求一顿罄盘,即便吃隔夜菜也不能将吃剩的食物随便扔掉。
她走后,景怡搂着儿子想这教育课该怎么上,灿灿说:“爸爸,我知道大伯母做得不对,电视上天天号召人们节约粮食,说我们的浪费正伴随别人的饥饿,我不会跟她学的,就想听您讲讲解放后三年自然灾害的故事。”
灿灿像父亲,有一颗旺盛的好奇心,别的孩子不感兴趣的话题,他偏要一探究竟。前天听老师提起数十年前那场饿殍遍野的浩劫,他的求知欲便被全盘调动,但身在饱食年代,不愁吃喝,想象力再丰富也不能理解挨饿这一概念,不仅他不能,景怡也一样,难得的被他问住,只好拿道听途说应付。
听他讲到父辈们为度过饥荒,天天挖野菜啃树皮,甚至冒险在汛期下到黄浦江捞食菜叶和动物尸体,许多人不慎溺水身亡时,老孟忍不住插话。
“你们这些孩子没经历过,那知当时的苦哦,饿死的人固然多,但眼一闭就过去了,活着的人更难熬,许多人得了浮肿病,肿头胀脑,瞪着个金鱼眼,眼皮发亮,四肢像泡水死猪,一按一个坑,每天饿得头晕眼花,走路腿直哆嗦,又不敢轻易休息,提防坐下起不来。”
身为三年饥荒的亲历者,所表达的自是真情实感,慧净师父也是过来人,不知怎的,听老孟提及此事便面露悲色,很有些躲闪的意味。老孟像知道这是他的心病,不欲深入,灿灿却缠上来打破沙锅问到底,景怡出声喝止,慧净师父却说:“孩子想听就讲给他听嘛,知道过去的事才能走好今后的路。”
灿灿也振振有词:“对嘛,我们老师也说忘记历史等于背叛,孟爷爷,您快说说当时的情况,比如我外公家是怎么度过灾荒的。”
老孟健谈,得慧净师父应允,马上敞开了说,说着说着渐渐延续到饥饿以外的话题。
“灾害前一年镇上搞人民公社,这长乐寺被改造成公共食堂,要求每家每户的粮食全部上交,砸掉自己的锅灶,一天三顿改在食堂吃。”
灿灿奇怪:“和尚不是吃素吗?镇上人也跟着吃素?”
“不,寺里的和尚被强制还俗,我们到这儿也吃鱼吃肉。”
“那慧净师父呢?您也吃肉了?”
景怡辩析:“慧净师父当时还没出家,可以吃肉。”
慧净师父摇头叹息,合掌默念忏悔咒。
老孟继续说:“慧净师父从小长在寺里,食堂办起来,镇上就让他当火工,厨房有两个厨子掌勺,一个是以前荷花饭店的老掌柜刘太爷,一个就是你外公的二哥赛胜归。你该叫他什么来着?”
他拿捏不准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