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独自端坐在甘泉宫的书案前,目送夜幕退去,烛火燃尽了最后一点生命,东方露出鱼肚白,他一宿没睡。
记不清是哪一年诸侯上京朝贡,楚国把那个不起眼得小可怜虫献给朝廷,作为楚国的人质对大汉尽忠。多年前他父皇还在位时,雄心万丈下达了削藩的诏令,引发了一场规模浩大的叛乱,山河巨变,血流成河,无数将士倒在同室执戈的战火中。
眼前这个孤女的祖父就是当年的首恶楚王戊,兵败的楚王已自尽结束属于他的时代,却留给子孙难以洗刷的耻辱。之后的楚国宗室习惯以人质表达对汉廷的忠诚,她,是这一次的忠诚。
同样被送上来的诸侯之女不计其数,之所以记得她,全因那双玲珑的大眼睛,听说她哭了一路,把嗓子都哭哑了。到长安城后却没流半滴泪水,每天乖乖缩在角落里,从不招惹是非。那时,她叫解忧。
刘彻发觉她进退有理有度,无意中高看了一眼,将她放在公主们身边,谁料不久后就见卫子夫带着哭哭啼啼的卫长来报,他那如花似玉的宝贝女儿额上眉间被那不识相的荆楚蛮夷划出了一道深深的疤痕。
天子一怒,非同小可。若论诛杀,则考虑到楚国翁主的身份,维系着诸侯国与汉室皇统的血缘,不可妄下杀戮。刘彻本想给个重罚就免了她死罪,却不知这解忧的颇有几分骨气,在数九寒天的雪地里跪了三天三夜也不肯认一个错。刘彻愤怒了,他自认是天底下最固执的人,却不想这孩子孤傲偏执至此。
他走近解忧,她那单薄的小身板已冻得没有了温度,但紧紧抿着的嘴唇分明宣示着心底的强势。大多时候她很顺从,但骨子里却是绝对自我的人。刘彻怒上心头,狠狠把她的脑袋摁到雪里,他感觉到她身体的强烈抵触和奋力挣脱,却毅然收不到任何回应。
这孩子,他收服不了,刘彻把她送到竹管,或许她可以真正开导她。
或许那一刻起,他就动了心思,将她身上的执拗与狠劲收为己用。而命运,听凭他的意志,将属于刘解忧的过去彻底掰断,给与她重新书写人生的机会。
竹管里,晨风吹灭烛火,缕缕青烟环绕飘荡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衡玑也是一夜未眠。
雁过留痕,当年的刘解忧还很瘦弱,宫监将她重重抛下离去,只传给她不痛不痒的一句话,“让她活下去。”
她本能感觉到刘彻对这个孩子或者说她潜在的价值寄予厚望,是抚养她,喂养她,还是教导她?
衡玑不费太多时间思量,决定先救活她。
除了冻伤和一些瘀青,她左肩还有一块烫伤,只因天寒地冻尚未引发炎症。既然刘彻没有追究,她也不会追究,刘姓皇族的生命中尽是秘密,这伤疤好似远古时代的图腾般印刻着她此生的磨难。
逐渐康复的解忧开始展现她性格中冷漠孤傲得一面,她的日常生活乏善可陈,没有表情,不喜不怒,更重要的是,她可以照顾自己,完全无需她费心。这令衡玑非常满意,她活死人一般的生活不会受到任何打搅,而解忧除了对她言听计从也不啰嗦一个字,她对谁都不亲密,她的笑容也仅止于表面。
直到有一天,刘彻给她取名,刘征。
刘解忧也回忆着她过去十几年的人生,如果她是个男子,只怕会参与到楚国王室血腥的追逐与厮杀中。嫡长女与长子的区别在父亲去世后层层被揭露,她冷落的门庭表明了她不被重视的事实。但悲剧发生在一个午夜,她母亲的生命凋零在风雨之后,而她在短短三天的孝期后连同贡品被车马载入长安。
一切似有天意,因为在她那圣明威严的远房叔父大汉皇帝陛下的身上看到同样坚韧的生命力,她竟然不顾君臣之别胆敢与他对视,从此注定她终生的坎坷,好看的小说:。
她被分配到公主们身边做伴读,目睹她们奢靡而荒谬的种种,剪碎绫罗洒做漫天花雨,又或者砸碎千金美玉只为听美妙的玉碎之声。她总是最先研墨最早提笔,独守一方安静,从不参与周围的嬉笑打闹。
习惯了唯我独尊的卫长公主有意刁难这个远道而来的亲戚,在宫婢们的煽动下越发变本加厉,肆无忌惮。解忧似乎从未顶嘴,但也从未屈服,她只能用不反抗来表达她的抗议,但孤傲之习可见一斑。
谁会在意一个有罪诸侯后人的死活呢?卫长贵为皇女矜贵万分,就算她有不是,那也是别人的不是。人们对所有矛盾的处理就是:不能委屈公主,只好委屈解忧。
这样的沉默,助长了高贵公主的气焰,直到那年冬天,卫长趁她熟睡将暖炉里烧得火红的烙铁印在她肩上,反抗之际失手将她推倒致使其额头撞上几案,成为她们之间不断拉锯牵扯的开端。
卫长斗不过解忧,至少很多人这么认为,她太坚韧太孤傲,甚至可以刀枪不入水米不进。但凡卫长有一点骨气,也不会在背后恶意中伤她,可惜她没有。
她是如何从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姑娘变成心如铁石的翁主的,她自己也不记得了。不过她记得,某一天,刘彻给了她一个任务,并赐给她一个名字,刘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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