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七五年。
我在重庆参加长篇小说《艳阳天》的讨论会。散会后,又去南京参加一个活动。
巨大的\"江山号\"客轮顺水而下,航速很快。
我仿佛置身于深深的峰峦之中。在我们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围绕着神奇怪诞的圆锥体,这些瘦而长,那些矮而扁。有的把头,把抓伸到江中,伸到江轮的棚顶,看上去就要向我压下来。
江水奔腾不息,浪头撞击在石头上,激起数丈高水柱,又变成一大片水珠,折过去,落在江面上。
夕阳从谷峰中露出雪红的光芒,斜照在江面上,激起的浪花五光十色,像泼洒的玛瑙。
二
我从二等舱里走出来,想看看长江半透明的景色。
人们都说,长江的夜色伟岸,森然,果不其然。
夜幕从高高的山峰上垂挂下来,一切都变成水粉画,变成意象,变成魔幻,使人望尘莫及。你想到了什么,它立即就像什么,而每一幕又是很快地向后腾腾逝去。
江水也黑得可怕。
整个世界黑得可怕。
我正伏在栏杆上看着黑色的浪花撞击着黑色的船身,忽听到哪儿传来一阵嘤嘤咽泣声。转脸听听,像是在后甲板的拐角处。
怎么有人哭了呢?
我好奇地走过去。
三
原来是个小姑娘,一个很可怜的小姑娘,一个很奇怪的小姑娘。
炽白的灯光下,还可看出她的模样。
她头上蒙着一块很旧,很脏的红色方头毛巾,新娘盖头似地遮住脸。上身穿着灰色旧格褂,肩膀和袖子上都上了补丁,而且很不合身。像是妈妈或姐姐的旧褂儿改的。裤子是蓝色的,也很旧,裤脚一只长些,一只短些,裤脚边边也开了缝。脚上的鞋也破得很,一只脚上的鞋后跟就要掉了,在用一根草绳捆着。
她是一个要饭的,这一点不容置疑。这年头,四川要饭的遍及全国各地,被人贩子拐卖的,被人家廉价捡去当媳妇的,当保姆的多得很。
至于她为什么要用头巾遮住脸,我始终是个谜。
于是,我轻轻地走到她跟前:“小姑娘,你怎么啦?”
她转过身去。
我发现她不是哑巴,又问:“你怎么啦?”
她不说话,哭得更伤心。
“你是不是丢了东西?”
她摇摇头。
“有谁欺负你啦?”
她摇摇头。
“是不是找不着家了?”
她摇摇头。
“那?”我不知她为啥,很不放心她一个人大黑天的站在这里,谁知她会出什么事。于是,我从衣袋里顺手掏出五角钱,放到她手里。
她忽然大声哭起来:“求求你了,让船上人把我带走吧。呜呜呜呜······”她哭得好凄惨。
我突然觉得浑身肉酸酸的,不知怎么回事:“你不是已上了船吗?”
“他们赶我出来,说到了下个码头,叫我上岸。”
“你原来在几等舱。”
“四等舱,最底下。”
“他们为什么赶你出来?”
“没票。”
“你有钱吗?”
“没有。我只有半袋红枸杞。给他们,他们不要。”
“你到哪儿?”
“不知道。”她摇摇头。
“你船上有熟人吗?”她摇摇头。
“你家住哪儿?”她不吱声。
“家里人知道你出来吗?”
她不吱声。
“你出来多少天啦?”
她不吱声。
一会又哭着说:“我求求你做做好事,求他们不要赶我走,呜呜呜······”
她哭得人心里颤颤地难受。
夜晚,凉阴阴的江风,从船头吹来,轻轻撩起她红头巾边边上挂下来的絮絮儿。似乎在替她诉说着一种不言而喻的苦难和不幸。
我一直想知道她用头巾遮脸的原因:“你这头巾遮脸是为什么?”
她不回答我。
“你眼睛不好吗?”
“不。”
“既然能看见,遮着脸挺难受的。”
她怕我揭去那头巾,身子忙向一边扭去,连连说:“不,不不。”
我更奇了:“你到底是哪里人?”
“四川。”
“四川人可没有这风俗呀。”
“不,我要到很远的地方才能拿下来。”
我明白了,她是怕碰上本地熟人。原来是个很要面子的姑娘。
哎!
四
于是,我拿出几元钱给她,叫她补票。
她双手接过钱:“谢谢你了,大哥!”她说着要给我跪下。
我一怔,扶住她:“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她犹豫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