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的作品,只是他的变相的自传,差不多在他的每一部小说里,我们都可以看出丹农雪乌的化身,在最繁华、最艳丽的环境中,在最咆哮的热情与最富丽的词藻中,寻求他的理想的人生的实现。恋爱的热情永远是他的职业,他的科学,他的宇宙;不仅是肉体的恋爱,也不仅是由肉体所发现精神的爱情,这都是比较的浅一层的。最是迷蛊他的,他最不能解决的,他最以为神奇的,是一种我们可以姑且称为绝对的恋爱,是一种超肉体超精神的要求,几乎是一个玄学的构想。我们知道道施妥奄夫斯基曾经从罪犯的心理中戡求绝对的价值the absolute value丹农雪乌是从恋爱中戡求绝对的满足。这也许是潜伏在人的灵府里最奥妙亦最强烈的一个欲望,不是平常的心理的探讨所能发现的;这是芭蕉的心,只有抽剥了紧裹着的外皮方可显露的。丹农雪乌的工夫就是剥芭蕉的工夫;他从直接的恋爱的经验中探得了线索与门径,从剧烈的器官的感觉中烘托出灵魂的轮廓。他的方法所以是澈底的主观的;他的小说只是心理的描写:他至多布置一个相当的背景地中海的海滨或是威尼士的河中他绝对的忽略情节与结构,有时竟只是片段的,无事实亦无结局(如Virgins of the Rock),所以他的特长,不在描写社会,不在描写人物,而在描写最变幻,最神奇的自我,有时最亲密的好友,有时最恶毒的仇敌,我们最应得了解,但实际最不容易认识的深藏在我们各个人心里的鬼;他展览给我们看的是肉欲的止境,恋爱的止境,几于艺术自身的止境。
所有伟大的著作,多少含有对他的时期反动或抗议的性质。
丹农雪乌也曾经一部分人的痛斥,说他的作品是不道德的、猥亵的、奖励放纵的。但我们也应该知道近代的生活状态,只是不自然,矫揉的、湮塞本能的。我们的作者也许走了那一个极端,他不仅求在艺术中实现生命,他要求生活的艺术化:“永远沉醉在热情里”,是他的训条。他在他的小说“Fervour”里说“现代的诗人不必厌恶庸俗的群众,亦不必怨恨环境的拘束,我们天生有力量在掌握里的人,就在这个世界上,还是一样的可以实现我们生命里的美丽的佳话。我们应该向着漩涡似的生命里凝神的侦察,像从前达文謇教他的弟子们注视着墙壁上的斑点,火炉里的灰烬,天上的云,或是街道上的泥潭,“要看出新奇的结构与微妙的意义”。他又说,“诗人是美的使者,到人间来展览使人忘一切的神品。”
但他的理想的生活当然是过于偏激的;他的纵欲主义,如其不经过诗的想像的清滤,容易流入丑恶的兽道,他的唯美主义,如其没有高尚的思想的基筑,也容易流入琐碎的饰伪。至于他的理想的恋爱的不可能,他自己的小说即是证据,道施妥奄夫斯基求绝对的价值的结果只求着了绝对的虚无,一个凄惨的,可怖的空,他所描写的纵欲与恋爱的结果也只是不可闪避的惨剧。丹农雪乌与王尔德一样,偏重了肉体的感觉;他所谓灵魂只是感觉的本体,纵容肉欲(此篇用肉欲处都从广义释)最明显的条件,是受肉的支配;愈纵欲,满足的要求亦愈迫切,欲亦愈烈,人力所能满足的止境愈近,人力所不能满足的境界亦愈露最后唯一的疗法或出路,只是生命本体的灭绝。在《死的胜利》里,男子与女子的热恋超过了某程度以后,那男子,他是一个绝对的恋爱的寻求者,便发现了恶兆的思想:
“她所以是我的仇敌,”他想,“她有一天活着尽她能用她的魔力来迷着我的日子我就不能踏进我所发现的门限,她永远牵制着我……我理想中的新世界、新生命,都只是枉然的。恋爱有一天存在着,地球的轴心总是在单个人的身上,所有的生命也只是包围在一个狭小的圈子里。要想站起来,要想打出去,我非脱离恋爱不可非先将我自己救出敌围不可。”
他又冥想她死了。“死了以后,她只能做幻梦的资料,到成了一个纯粹的理想。她可以从一个不完全的生存,上升到一个完全的永远平安的居处,她所有的肉体的斑点与欲念,也从此解脱了。摧残正是真的占有,灭绝正是真的不朽,到恋爱里求绝对的人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他也明白仇恨着她是不公平的,他知道运数的铁臂不仅是绾住了他,也绾住了她。他的烦恼并不是别人的缘故;这是从生命的精髓里来的。如其恋爱着的人们逢到了这样的难关,谁也不能抱怨谁,他们只能咒诅恋爱自身。恋爱!他的生命的纤维,像铁屑迎着磁石似的,向着恋爱直奔,谁也不能克制;恋爱是地面上所有不幸事物里的最凄惨最不幸的一件,但是他活着的日子恐怕再也逃不了这大不幸。”
“每个灵魂里载着的恋爱的质量是有限的,恋爱也有消耗尽净的日子。到了那个最悲惨的时刻,再没有方法可以救济恋爱的死。
现在你爱我的时间已经很久;快近两年了!”
原刊1925年5月11-13日《晨报副刊》,1925年5月15日《晨报副刊·文学旬刊》
罗 曼 罗 兰
罗曼罗兰(Romain Rolland),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