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英伦的雾迷雨苦的天时,麦雷为了伴她也只得把一部分的事业放弃(Athenaeum之所以并入London Nation就为此),跟着他安琪儿似的爱妻,寻求健康,据说可怜的曼殊斐尔战后得了肺病证明以后,医生明说她不过三两年的寿限,所以麦雷和她相处有限的光阴,真是分秒可数,多见一次夕照,多经一度朝旭,她优昙似的余荣,便也消灭了如许的活力,这颇使想起茶花女一面吐血一面纵酒恣欢时的名句:
“You know I have not long to live,therefore I will live fast!”你知道我是活不久长的,所以我存心喝他一个痛快!
我正不知道多情的麦雷,眼看这艳丽无双的夕阳,渐渐消翳,心里“爱莫能助”的悲感,浓烈到何等田地!
但曼殊斐尔的“活他一个痛快”的方法,却不是像茶花女的纵酒恣欢,而是在文艺中努力;她像夏夜榆林中的鹃鸟,呕出缕缕的心血来制成无双的情曲,便唱到血枯音嘶,也还不忘她的责任,是牺牲自己有限的精力,替自然界多增几分的美,给苦闷的人间,几分艺术化精神的安慰。
她心血所凝成的便是两本小说集,一本是“Bliss”,一本是去年出版的“Garden Party”。凭这两部书里的二三十篇小说,她已经在英国的文学界里占了一个很稳固的位置,一般的小说只是小说,她的小说却是纯粹的文学,真的艺术;平常的作者只求暂时的流行,博群众的欢迎,她却只想留下几小块“时灰”掩不的真晶,只要得少数知音者的赞赏。
但唯其纯粹的文学,她的著作的光彩是深蕴于内而不是显露于外者,其趣味也须读者用心咀嚼,方能充分的理会,我承作者当面许可选译她的精品,如今她去世,我更应珍重实行我翻译的特权,虽则我颇怀疑我自己的胜任,我的好友陈通伯他所知道的欧洲文学恐怕在北京比谁都更渊博些,他在北大教短篇小说,曾经讲过曼殊斐尔的,这很使我欢喜。他现在答应也来选译几篇,我更要感谢他了。关于她短篇艺术的长处,我也希望通伯能有机会说一点。
现在让我讲那晚怎样的会晤曼殊斐尔,早几天我和麦雷在Charing Cross背后一家嘈杂的A.B.C.茶店里,讨论英法文坛的状况。我乘便说起近几年中国文艺复兴的趋向,在小说里感受俄国作者的影响最深,他喜的几乎跳了起来,因为他们夫妻最崇拜俄国的几位大家,他曾经特别研究过道施滔庵符斯基著有一本“Dostoievsky:A Critical Study ”,曼殊斐尔又是私淑契诃甫(Tchekhov)的,他们常在抱憾俄国文学始终不曾受英国人相当的注意,因之小说的质与式,还脱不尽维多利亚时期的Philistinism,我又乘便问起曼殊斐尔的近况,他说她一时身体颇过得去,所以此次敢伴着她回伦敦来住两星期,他就给了我他们的住址,请我星期四,晚上去会她和他们的朋友。
所以我会见曼殊斐尔,真算是凑巧的凑巧,星期三那天我到惠尔斯(H.G.Wells)乡里的家去了(Easten Glede),下一天和他的夫人一同回伦敦,那天雨下得很大,我记得回寓时浑身都淋湿了。
他们在彭德街的寓处,很不容易找(伦敦寻地方总是麻烦的,我恨极了那个回街曲巷的伦敦),后来居然寻着了,一家小小一楼一底的屋子,麦雷出来替我开门,我颇狼狈的拿著雨伞,还拿着一个朋友还我的几卷中国字画,进了门。我脱了雨具,他让我进右首一间屋子,我到那时为止对于曼殊斐尔只是对一个有名的年轻女作家的景仰与期望;至于她的“仙姿灵态”我那时绝对没有想到,我以为她只是与Rose Macaulay,Virginia Woolf,Roma Wilson,Vanessa Bell几位女文学家的同流人物。平常男子文学家与美术家,已经尽够怪僻,近代女子文学家更似乎故意养成怪僻的习惯,最显著的一个通习是装饰之务淡朴,务不入时,务“背女性”:头发是剪了的,又不好好的收拾,一团和糟的散在肩上;袜子永远是粗纱的;鞋上不是有泥就是带灰,并且大都是最难看的样式;裙子不是异样的短就是过分的长,眉目间也许有一两圈“天才的黄晕”,或是带着最可厌的美国式龟壳大眼镜,但她们的脸上却从不见脂粉的痕迹,手上装饰亦是永远没有的,至多无非是多烧了香烟的焦痕,哗笑的声音十次有九次半盖过同座的男子;走起路来也是挺胸凸肚的,再也辨不出是夏娃的后身;开起口来大半是男子不敢出口的话;当然最喜欢讨论的是Freudian Complex Birth Control或是George Moore与James Joyce私人印行的新书,例如“A Story-Teller’s Holiday”与“Ulysses”。总之,她们的全人格只是一幅妇女解放的讽刺画(Amy Lowell听说整天的抽大雪茄!),和这一班立意反对上帝造人的本意的“唯智的”女子在一起,当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