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来半天了。”“不凉吗,您坐在这石头上?”“就你一个人看着门的?”“除了我这样的苦小老儿,谁肯来当这苦差?”“你来有几年了?”“我怎么知道有几年了!反正老佛爷没有死,我早就来了。这该有不少年份了吧,先生?我是一个在旗吃粮的,您不看我的衣服?”“这儿常有人来不?”“倒是有。除了洋人拿花来上坟的,还有学生也有来的,多半是一男一女的。天凉了就少有来的了。你不也是学生吗?”他斜着一双老眼打量廉枫的衣服。“你一个人看着这么多的洋鬼不害怕?”老头他乐了。这话问得多幼稚,准是个学生,年纪不大。“害怕?人老了,人穷了,还怕什么的!再说我这还不是靠鬼吃一口饭吗?靠鬼,先生!”“你有家不,老头儿!”“早就死完了。死干净了。”“你自己怕死不,老头儿?”老头又乐了。“先生,您又来了!人穷了,人老了,还怕死吗?你们年轻人爱玩儿,爱乐,活着有意思,咱们哪说得上?”他在口袋里掏出一块黑绢子擤着他的冻鼻子。这声音听大了。城圈里又有回音,这来坟场上倒添了不少生气。那边树上有几只老鸦也给惊醒了,亮着他们半冻的翅膀。“老头,你想是生长在北京的吧?”“一辈子就没有离开过。”“那你爱不爱北京?”老头简直想咧个大嘴笑。这学生问的话多可乐!爱不爱北京?人穷了,人老了,有什么爱不爱的?“我说给您听听吧,”他有话说。
“就在这儿东城根,多的是穷人,苦人。推土车的,推水车的,住闲的,残废的,全跟我一模一样的,生长在这城圈子里,一辈子没有离开过。一年就比一年苦,大米一年比一年贵。土堆里煤渣多捡不着多少。谁生得起火?有几顿吃得饱的?夏天还可对付,冬天可不能含糊。冻了更饿,饿了更冻。又不能吃土。就这几天天下大雪,好;狗都瘪了不少!”老头又擤了擤鼻子。“听说有钱的人都搬走了,往南,往东南,发财的,升官的,全去了。穷人苦人哪走得了?有钱人走了他们更苦了,一口冷饭都讨不着。北京就像个死城,没有气了,您知道!哪年也没有本年的冷清。您听听,什么声音都没有,狗都不叫了!前儿个我还见着一家子夫妻俩带着三个孩子饿急了,又不能做贼,就商量商量借把刀子破肚子见阎王爷去。可怜着哪,那男的一刀子捅了他媳妇的肚子,肠子漏了,血直冒,算完了一个,等他抹回头拿刀子对自个儿的肚子撩,您说怎么了,那女的眼还睁着没有死透,眼看着她丈夫拿刀扎自己,一急就拼着她那血身体向刀口直推,您说怎么了,她那手正冲着刀锋,快着哪,一只手,四根手指,就让白萝卜似的给批了下来,脆着哪!那男的一看这神儿,一心痛就痛偏了心,掷了刀回身就往外跑,满口疯嚷嚷的喊救命,这一跑谁知他往哪儿去了,昨儿个盔甲厂派出所的巡警说起这件事都撑不住淌眼泪哪。同是人不是,人总是一条心,这苦年头谁受得了?苦人倒是爱面子,又不能偷人家的。真急了就吊,不吊就往水里淹,大雪天河沟冻了淹不了,就借把刀子抹脖子拉肚肠根。是穷末,有什么说的?好,话说回来了,您问我爱不爱北京。人穷了,人苦了,还有什么路走?爱什么!活不了,就得爱死!我不说北京就像个死城吗?我说它简直死定了!我还掏了二十个大子给那一家三小子买窝窝头吃。才可怜哪!好,爱不爱北京?北京就是这死定了,先生!还有什么说的?”
廉枫出了坟园低着头走,在月光下走了三四条老长的胡同才雇到一辆车。车往西北正顶着刀尖似的凉风。他裹紧了大衣,烤着自己的呼吸,心里什么念头都给冻僵了。有时他睁眼望望一街阴惨的街灯,又看看那上年纪的车夫在滑溜的雪道上顶着风一步一步的挨,他几回都想叫他停下来自己下去让他坐上车拉他,但总是说不出口。半圆的月在雪道上亮着它的银光。夜深了。
原刊1929年1月《新月》第1卷第11期,收入《轮盘》
给 新 月
新月的朋友,这时候你们在那里?太阳还不曾下山,我料想你们各有各的职务,在学堂的,上衙门的,有在公园散步的,也有弄笔墨的调颜色的,我亲爱的朋友们,我在这里想念着你们!
我现在的地方是你们大多数不曾到过的。你们知道西伯利亚有一个贝加尔湖;这半天,我们的车就绕着那湖的沿岸走。我现在靠窗口震震的写字,左首只是岩与绝壁,右面就是那大湖,什么湖,简直是一个雪海,上帝知道这底下冰结的多深,对岸是重峦叠嶂的山岭,无数戴雪帽的高峰在晚霞中自傲着他们的高洁。这里的天光也好像是格外的澄清,方才下午的天真是一清到底,一屑云气都没有,这时候沿湖蒸起了薄霭,也有三两条古铜色的冻云在对岸的山峰间横亘着。方才我写信给一个朋友说这雪地里的静是一种特有的意境,最使人发生遐想。我面对着这伟大的自然,不由我不内动了感兴;我的身体虽只是这冰天雪地里的一个微蚁,但我内心顿时扩大了的思想与情感却仿佛要冲破这渺小的躯体,向没遮拦的天空飞去。朋友们,你们有我的想念;我早已想写信给你们,要你们知道我是随时记着你们的,我不曾早着笔也有我的打算:这一路来忙着转车,不曾有一半天的安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