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妮的父亲没有做声,伸过手替春妮擦干泪。很显然,他心里现在也涌动着巨大的激情,那激情大得拦住了他的语言,只能用手来向春妮说话。只是他粗大的手比毛刷子还硬,轻微的疼痛已从脸上开始朝心脏奔去了。
春妮依旧没有放开他,把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搂得更紧,泪再次涌出:“爹,你不去修铁路了好不好?”
春妮的父亲说:“傻话,我能不去吗?”说过又说,“好了,你一边玩去吧,我得帮忙哩。”
春妮说,“嗯。”就松开他。春妮的父亲就忙去了,春妮则站在人群里作为一个看客,看着他们忙碌。
这样忙到傍晚吞没山村,鼓声就悲伤地响了起来。教鼓的是蔡鼎大伯,跳丧的有四个男人:
半夜听到丧鼓响,
脚板心里就发痒,
你是山上我要去,
你是河下我要行,
打不起豆腐送不起礼,
打一夜丧鼓送人情。
走进门来借鼓打,
要打三六一十八,
左打三槌龙现爪,
右打三槌虎翻身,
打个鲤鱼跳龙门。
火石包一直用丧鼓送亡人,因为看过太多,就没心思再看,走到去那边火垅,就见派出去修铁路的程涛大叔、她父亲和另外的男人坐在那里,正在向村里人复述大毛叔叔死的经过。春妮便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听他们讲述。
“大毛本不该死的,因为点炮并不是他的任务。可那天他非要点炮不可。结果点的五炮,只响了四炮,有一炮没响。他跑去看,人刚跑到炮就响了。”
“死得很惨。脑袋炸开了花,一条胳膊炸飞了。一只脚找了几里地才找着。肠子没找到,只能用草绳代替。”
“其实大毛死之前有预兆。那几天尽出怪事。我们住的那户人家,老鼠子总是咬人。有的人耳朵都被咬破了。”
“乌鸦也成群地飞,怪叫。”
“眼皮子也老跳。”
“还从地里挖出了两条蛇。砸开,发现是一公一母。”
“……”
听他们这么讲述,似乎觉得某个不详的东西已经复活,正在背后向他们袭来。那个叫化子鬼和天边那支马队,也在春妮意识里复活了。它们全是一些清晰的印象画,她能感觉到他们的呼吸。但眼前又坐着这么多人,她的意识也分明知道她活在现实世界里。所以没有恐惧。
这样坐到天亮时分,丧鼓就歇了。所有人全集中到堂屋里,准备着闭殓出柩。阿香婆、丽英婶和小香围着棺材大放悲声。支客司扔出打狗粑,悲悲切切地唱,
魂兮悠悠莫向东,
东有大海苍鳞龙。
魂兮悠悠莫向南,
南有炎凤朱雀拦。
魂兮悠悠莫向西,
西有流沙白虎溪。
魂兮悠悠莫向北,
北有寒冰玄武穴。
魂兮悠悠莫向中,
阴阳两隔事难通。
亡魂去,路不通,
随吾华幡进棺中。
接着,棺材被抬出屋放到稻场里,然后又用事前准备好的木杠、绳子捆好,八大金刚就抬着大毛叔叔上山了。
春妮没有跟着上山。因为要立刻赶到学校去。她父亲是八大金刚之一。她母亲背着捡宝也跟着人群上了山。春妮没给他们再打招呼,就转身朝那边走。刚一转身,对面的群山一撞进眼里,她心里就被某个看不见的东西一下子挖空了。意识里的所有零件也停止转运,只剩下了一个空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