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大人押回到春妮家稻场里,更大的惩罚就向他们压了过来。
大伯就大声对春妮的父亲说:“大桥你去找三个挖锄来。今天得让他们记住教训,跪死他们。”
显然,大伯又在无形之中成了首领。但春妮的父亲没做声,转身进屋抱出三把挖锄,梆地一声扔到地上,接着三声吼叫几乎是同时响起来:“跪下。”
他们只得乖乖地跪到挖锄木把上。
膝盖刚刚一跪到挖锄把上,他们才知道这是最为狠毒的一招。无肉的膝盖只包着一张皮,骨头压到尖硬的木把上,疼痛就从膝盖处的皮肤那儿钻进骨头缝,然后一寸寸地烧过每一寸肌肤,每一根神经,一点点漫延到心里。但现在的他们,已经是大人们手里的一团稀泥,他们想捏成什么样就可以捏成什么样,只得强忍着疼痛跪着。看得出,大伯天生具备整人的本领。这种肉体的体罚比老师们高明千万倍。
他们再没有哭泣,只是哭泣后的惯性依旧保存在身体内,偶尔钻出来抽空身子。
刚刚跪好,他们就又咆哮起来:“身体打直。”
“嗯,今天看你们长不长记性?”
“你说我妈偷人,我说你妈偷人,你们就觉得光彩了?狗日的,难道你们就不晓得自已从哪儿爬出来的?”
“……”
接着,春妮的母亲也跟着上了帮,恶恨恨地说:“把她给我打死算了,这个瘟神留在世上害人啦。”
春妮母亲的声音类似于撕裂布匹,显然,巨大的愤怒已经撕破了她的嗓门。尖利、绝望、流血。只是并没见她冲上来打春妮。春妮背对着她,看不清她的身影。从声音上判断,她应该站在大门口。
这时,大伯就对已丑大伯说:“我们走,把这几个秧子放在这里跪一夜。”说过,又对春妮的父亲说,“你给 看好他们,要是他们没跪好你就给我狠狠地打。”
春妮的父亲没做声。
春妮望着远处。但远处全被黑暗霸占,看不见一丝灯光。被蹂躏后的意识也处在黑暗之中。
已丑大伯说:“这次说什么也得让他们记住教训,不然他们不晓得锅儿是铁打的。”
春妮的父亲说:“你们去吧。”
他们便跺跺走了。但愤怒还是在他们心里盘成巨蟒,每一脚下去,比锤子砸地还响。直到他们的身影被黑暗吞噬,砸地声才消失不见。
接着,春妮的父亲也转身进屋。哐地一声将大门关死。
一切又重新回到黑暗和死寂之中,长大的恶果摆在眼前,春妮心里反而慢慢冷却下来,只有仇恨爬上了意识的树梢,大人们都不是好东西,没有一个讲道理的。这世界没道理可讲。
董松和阳阳也成了沉默的石头,默在黑暗里没有做声。也看不清他们的身影,只能从他们的呼吸里感觉他们还活着。从屋后窗户里泼出来的灯光,也软弱无力,仅仅只把那边的一小块地方打湿了,其他的一切都处在黑暗之中。
鼻血是没有再流了,只是感觉手指之间粘粘的,显然是粘在手上的血迹还没有最后干枯。疼痛的野火则在继续漫延,春妮便将屁股坐到双腿上,尽量把身子的重心往后压,使膝盖受力小一些。但这样也坚持不了多少时间双腿就不干了,血液一起涌出那里,很快就肿胀、麻木。腰也在叫苦,酸痛,委屈。这样春妮又只得用双手撑住地,给膝盖和双腿帮些忙。等一双胳膊支撑不了,开始反抗了,就又再让膝盖多受力。就这样如此循环着,时间就偷偷地溜走了。
接着,屋里的灯光也熄灭,父母也睡觉去了。
天地完全陷入黑暗里,董松和阳阳也还是没有做声。春妮看看天空和前面的山峰,但一切都看不见。一切都睡着了,只有时间带着一切大步朝深夜走去。心里的恐惧、仇恨等等情绪倒是在时间里慢慢地消了肿,但委屈则渐渐地突起,长成山峰。因为她只是受害者,却要遭到如此严重的惩罚。她知道,他们是没地方可以讲理的。大伯那么喜欢阳阳,阳阳也受到了同样的惩罚。原因就在于他们把大人们内心里那块伤疤揭出来,摆到了天底之下,将他们的脸面盖住了。
接着,饥饿也隐隐复活,跺着方步出来添乱。慢慢地,步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胃就在里面造反了。春妮这才想起,他们在五队喝的那半碗稀饭,早已化成泪水和血水挥发掉了。
风也没了,缩了脖子躲进了夜的深处。
接下来,瞌睡虫又钻出来,不露声色地给了他们致命的攻击,揪倒他们的意识,昏昏沉沉地睡去竟然毫无察觉。直到沉入睡眠的深处,整个人失去重心树桩一样栽倒,意识才能清醒。醒来,春妮赶紧用手撑到地上,啪地一声响过,双膝的疼痛揪住心脏,呼吸就差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