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乱石滚滚。青草和野滕们个个争气,力排万难,从石头缝里艰难地生长出来,郁郁葱葱。更出息的则是长在坎边的几棵巨大的漆树、板栗树、核桃树。它们用碧蓝的枝叶遮出一个巨大的荫凉,社员们就挤在那个浓阴下煽风,喝水,骂着天气,组成了一个破烂的氏族。
但接着春妮很快就发现,她大伯却是立在鸡群的青猴,因为他并没有与社员们坐在一起,而是一个人单独坐在离他们十来步开外的荫凉里。那里刚好有一棵还没有长大的漆树,稀疏的枝叶还不能遮出一个荫凉。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投在他身上,斑斑点点,孤苦伶仃。显然,他并不像守护他们的首领,而是一只被人遗忘的青猴。坐在那里,浑身挂满孤单。他正牵了衣蔸不停地往脸上扇风。那牵起的衣衫忽上忽下地忙碌着,扇动着,就像一只巨大的蝴蝶在那里飞舞。
而他的眼睛则像焊在他脸上的两颗洋芋,漠然地望着远方,毫无表情,也看不见一丝光亮。
他的脸已经过劳累之后,就像烧毁的草荒坝,黑红黑红的。汗水还在不停地犁着他的脸,开辟出一道道沟壑。但他的那张脸却还是扳着队长式的威严。
见大伯这样,春妮心里的疑惑就点点盛开了,原来,叱咤风云的大伯竟然是这般不合群,这般孤单呀。看来,权力是一把刀子,把他和群众的关系割断了。
原来这一切也是假的。
撇下大伯,春妮继续在人群里搜索春她的母亲。
很快她就发现,她母亲也很孤单。她就像一堆堆在人群里的枯柴,毫无生气地堆在人群中间。她正取了头上的沙撮袱擦着脸上的汗。那张脸则被劳累摸成了猴屁股,红得邪乎。在她眼前变得越来越狰狞,陌生。擦过汗,她把袱子放在膝盖上,然后扭过头朝大伯望去。
就在春妮的母亲望过来的同时,大伯也正好朝这边望过来。
接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就出现在了春妮的眼前。因为他们眼光里的东西很特别,异常陌生,形同天外来客。春妮认不出那眼光里的内容,也猜测不出那眼光里的隐情。只是觉得那两股眼光像两根绳索,拴到了一起。也是二条毒蛇,盘到了一起。或是两把钩子,那么钩了一下。接着,他们就分开了。
春妮的大伯首先收回他的眼光,朝对面山上望了过去。春妮的母亲也接着收回,低下了她那发际很低的头颅。
疑惑却还是在春妮的脑子里继续盘旋,一如高高盘旋的鹰:妈不管我,是不是这个原因呢?他们在干什么?究竟有什么?
但这一切没有答案。
天空、大地、植物、庄稼都不回答春妮。春妮能知道的,就是所有熟悉的人全成了陌生人。她仿佛被空投到了一个异常陌生的世界,一切都不再是她所熟悉的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这到底是哪个开关给搬错了?抑或是一开始就出现了错误,而春妮没有发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