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西的太阳越来越狠毒了。它烧着春妮的头皮,把春妮的身子也快烤成了蔫茄子了。她只感觉浑身无力,仿佛太阳长了一张嘴,把她的力气全吸光了。
不过,它的狠毒却烤不化春妮的耐心和意志。春妮的耐心反而被越烤越成熟,决心也越晒越坚硬。
就这样,春妮在时间里坚持着,一直坚持到大山一口吞下夕阳,黄昏歪歪扭扭地来到乡村的时候,她父母的身影就终于从那片板栗树林中慢慢地走了出来。
春妮的母亲走在前。
一天的劳动终于吸尽了她过剩的精力。她从那里走下来时,只能看见过剩的疲惫在她身子上晃动。肩上扛着的那把扁锄,也是有气无力的摇晃着,似乎想一头扎到地上去。头上包着的沙撮袱子,也没再像先前那般张扬了。随着她慢慢移动,就像一口移动的鼎锅。那件天蓝色的卡叽布衣服,则陷进了阴影中,一副怕见人的模样。
倒是走在身后的父亲显得精力过剩。
他背着满满的一背篓猪草。猪草冒了尖,中间插了根木棒起着稳定作用。看上去似乎是他多长出的一条尾巴,一走一翘。那情景,一如一架播种机,把他的活力全都播种到了晚风之中。他正在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话。但因为隔得远,春妮听不清他的话。晚风也没帮忙,把他的声音清晰地送过来。只能明显地看见他那个锅盖头在阴影里一铲一铲地铲着空气。深蓝色的毛月衣也把他整个人都拖进了阴影之中。
“妈。”
一看见他们,一根看不见的救命稻草就在春妮心里出现了。她的叫声,也显得惊恐无比。从嘴里呼啸而出,就如同打出的一颗石籽。并且腿子也似乎接到某种急迫的命令,弹起来朝他们飞奔而去。
泪水的闸门也随即掀开,卷起她的惊恐、委屈、疑惑泛滥成灾。
这样的惊恐与慌张,自然有着神奇的效果。一下子就把她的父母给钉在了那里。
春妮的母亲一下子就傻了。立在那里,就宛如是一根立在那里的树桩,一动不动。只有眼里的惊讶朝春妮飞了过来。她站在那里大声问:“你怎么了?”
语气的背后,也有着惊讶和愤怒混合的成分。一如来路不明的药粉。
她父亲也同样傻了。立在那里,看上去和一头立起身子的熊差不多。因为背篓里的猪草压着他的头,他只得把身子挺出去,看上去异常滑稽。而那眼里翻出来的疑惑,则仿佛是从某种水果中挤出的黑色黑仁,那么鲜明。
看着这样的父母,春妮却迟疑了。因为有父亲在身边,她无法回答母亲的话。想说的话,就一如石头一样堵在她的喉咙里,吐也吐不出来。
没有得到春妮的回答,春妮母亲的情绪就突然翻转了。她不再疑惑与迟疑,而是瞬间就转到愤怒的风口:“慌里慌张的,就像打慌的野猫子。你到底慌的什么?”
这么吵她的时候,她脸上的幕布也随即换成厌恶,黑漆漆的。
春妮也随即被她的母亲的埋怨和厌恶给钉在了地上。透过泪眼,她望着她那被厌恶扭曲的脸,心里的焦虑又呼呼燃烧起来,烧灼她的意识。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时春妮的父亲问:“是不是家里来了生人?”
春妮说:“不是。”
春妮的父亲的话里没有生硬,有些许的湿润。但他在昏黄里一如狗熊一样立在那里,又碍了她的眼。她的心里又滋生了一些不快。
父亲接着又问:“饿了?”
春妮的意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出口,点了一下头,觉得不对,又摇摇头。
大概是见春妮没事,春妮的母亲就为她的训斥找到了充足的理由,声音就开始动粗:“那你为什么这般好哭?哪有那么多尿好嚎的?”说过就上来拉春妮一把,把春妮往屋里拉。并继续问春妮:“羊子牵回来没有?”
春妮的母亲的声音异常粗壮。粗得似乎连黄昏都闪了一下腰。那边树上弹琴的一只知了赶紧噤了声。
而且她用力很大,拉着她快速地往前走。春妮就几乎成了她手里牵着的一只小羊羔,身子趔趄,就差被她拉得扑倒在地。
不过见到他们后,春妮的心里还是挤进了一些踏实。它和内心的惊恐、疑惑站成了一排。所以春妮就跟着他们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回答:“还没有。”
母亲说:“快去拉回来。看到天已经黑了,还要现剁猪草喂猪哩。”
春妮母亲的声音依旧动着粗。说过就放了手。
春妮看了一眼黄昏下的山峰,发现对面的山峰越来越模糊了,似乎正在渐渐地苍老。很显然,黄昏撑不了多久就会被黑夜吞没。所以春妮也只得先把追问她的念头收藏起来,朝下面的坡里走去。
一走到坎边,几乎是哗地划过一道闪电,春妮意识里又再次涌进来恐惧。早晨遇见鬼的情景又重新在脑子里上演。那白生生的牙齿清晰可辩。恐惧就焊住了春妮的脚步,不敢再上前了。
山坡上依旧没有鬼的身影,只有那些树和草站在黄昏里,似乎是对她眯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