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的神智仍非常清醒,被绑的腿脚手臂听着大脑指挥,在有节奏地颤动着。他对手术并不感到畏惧,两只眼睛拣着几个年轻漂亮的女护士看,看看想想,想想看看,脸庞上毫无恐惧之色。
我站在离手术台五米远的地方静眼观察手术进行情况。主刀医生比医生先瞧见我,我的直接反应是迅速低下头,用头的顶部对准他们。医生发现我也进来了,被套死的脖子向后面一阵猛缩,他大概只能看见四分之一或三分之一我站立的身影。
“别乱动,”我说,“刚上过麻醉,会出事的。”
“您不能同他讲话,您要我替他开刀,看我们在这儿拯救他的生命,就不能出声,再过一会儿,正式的手术将要开始,您若不怕血流满床的话,”主刀医生突然想起了什么,走出医生们的圈子,对我说:
“我将请骨科医生截断他的脊椎骨,然后用尖刀直抵患区,”他摸摸我后背,又立即说:
“我碰着你了,不能碰的,这手套已消过毒,”“医生心理准备很充分,这对手术很有利,手术刀要直抵患区中心,看看这次手术同上次手术效果是否相同,那次手术其实不能算是半途而废,那一次医生吃了不少苦,”
“上回做过一次,现在又做一次,一共做了两次?”
“一共两次。”
“您刚才跟他们说,上次是为别人做的。”
“上次不是为医生?对了,上次好像是为其他病人做的手术。”
“我也被您使过一刀。”我说。“上一次是其他人。”
“这么说那一刀是替你开的,”他说,“我一共开过两刀,就这种类型的手术而言,”
在距离西间白色弹簧门不远处的一辆手术手推车里,亮晶晶堆着一堆急待用于许多手术病人(配制了不同药液)的吊水瓶子,车儿一动,瓶中的吊水便亮闪闪晃动起来,好像要摇破瓶子玻璃,往外冲出来似的。这时候我若向护士小姐借用几滴瓶内的药水,这些药水肯定会激动得要死,它们将奋力一搏,冲出玻璃瓶,大片大片流到我身体里面去。(我如果要借用药液,就应该现在就在西间里借,因为世间万事变化巨大,在今后某一天,要是真的轮到我需要动手术,那时的我怎么会像今天这样巧合,像医生现在这么巧,正好在西间做手术,正好遇到一群情绪激动的药水),一位手术医生正在用针筒从医生体内不断吸取着什么,一筒吸满,便递给护士,另一个护士再递上第二支针管,被吸出的液体,红中带褐,所有液体被护士注入一只玻璃容器里。他们几个不厌其烦,做着同样的吸取液体的工作。我以前也来过手术室,只是时间没有这次这么长,医生护士们的工作态度也不像这次这么认真。医生现在迷迷糊糊,他可能不知道我正在这儿陪着他。
“拿过来,镊子。”主刀医生戴着口罩,说话却很清楚,让人听了不会有任何误解。
“拿来,另一把。”
“镊子?”
“镊子。”
“在这儿,拿稳了。”
护士一只手伸过去,手上的器具被主刀医生接走,医生拿镊子的手像一条电鳗,正迅速钻入由医生、护士组成的人圈之中。
一小时过后,那个在我眼前始终裹得紧紧的人圈,开始有所松弛。(只有到大家都突然长嘘短叹起来,医生和护士都松了一口气,手术已经做到了头,而且一切顺利,这个手术圈子才会被彻底解散)。在紧张的一小时手术中,主刀医生是露面最少的一个人,他是这场拯救活动的主角,既是一位导师,又是一位身体力行的实践家,也是我未来的救星,是西间里一盏永不熄灭的长明灯。
躺在手术台上的医生在鼻孔中嗯了一声。
“他怎么啦?”
“会失效吗?时间够不够?”
“你,”一位医生指着某位护士说,“去取备用皮袋来,在门口那辆车上。”
“就那辆?”护士指着离门最近的上面堆满了吊水瓶子的手推车,说。
“你过去看看就知道了,反正没几部车子停在那儿。”
“抽出来,都要抽出来,不能让这些血水淤积在里面。”
“您忙您的,抽液由我来负责得了。”
“您忙您的,得了?”
“是这样,得了。”
去拿备用皮袋的护士这时跑回到人圈外面,她拚命挤着往圈内递皮袋。
“得了?亏你说得出口。”主刀医生仍在对另一位医生说的话感到愤愤不平。
“往里面去一点,用小型弯刀,先把血水抽出来,就用这号的,别停下,”
我确信自己不会记错。医生面对这一帮拿刀的医生、输血的护士,在手术之前,确实曾经向我表示过,他将毫不畏惧,现在看来,他在手术台上默默无声忍受的那股劲,也的确像是有那么一回事情。
医生躺着的身体在许多由护士组成的人体缝隙中,被切割成数条宽窄不等的条纹,医生的身体像一匹横倒的斑马,正被一群母狮包围着,慢慢吞噬。西间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