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房子比原来的气派,房间又多,小柳红觉得这么大的房子,只住二主二仆,缺少了些人气儿,便上街雇来两个干杂活儿的女婢;嫌原来的小丫鬟做饭没有味道,又雇来一个专职厨子和一个看门的门子,这样一来,甄公馆的人气儿就旺兴起来,每日里唤仆使婢,房间里出出进进的有人走动,小柳红看了,心里喜欢。
小柳红原本是个有钱不花能憋出病的主儿,现在手头宽余了,越发花得比从前格外卖力。而世德呢,最犯怵的,就是陪小柳红上街购物。女人天生就有购物的天赋,一走进商场,便是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仿佛货架上,到处都有让她们感兴趣的东西,转来转去,看这儿看那儿,总能找到让她们喜欢的东西,又总能从中找出一些让他们不喜欢的疵点,挑来拣去的,往往是转了半天,却没买到一件合意的东西,结果从一家商场出来,又钻进另一家商场。
起初,世德还能耐着性子,扈从一样随着她转,日子一长,世德就有些吃不住劲了,一提到陪她逛商店,脑子就发胀,后来干脆找出种种借口,让小柳红自己带着丫鬟上街,不再陪她去了。
其实世德也爱上街,只是上街的乐趣与小柳红不同。他爱热闹,愿意到人多的地方去看光景,也爱玩耍,当然得是自己乐意干的事情。从前还不十分宽余的时候,在街上看到小轿车驶过,他就愿意多看两眼,心里羡慕,却不敢多想,现在有了钱,再看到街上有轿车从他身边驶过,他除了多看两眼,心里也会生出想要的念头。
“其实,我也想。”一天夜里,当世德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小柳红时,小柳红并没有马上反对,只是顺着世德的话,说道,“按说呢,咱们现在也有这个实力,买辆轿车,平日坐着上街,多风光呀。可是这上海滩虽大,平日你看看,街上跑的,就那么几辆轿车,随便叫出哪辆车,上海人都有能辨出这车是谁的,说出它的主人的身世怎样。自从咱们回上海后,做的几单都是大局,背地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寻找咱们呢,现在要是再买辆轿车,开着上街兜风,岂不等于是脑袋贴着标签让人去辨识?”
通常就是这样,一当世德脑袋里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小柳红一般不会马上去反对他,只是心平气和地把道理讲清楚,世德听了,就会自消自灭地收起荒唐的念头。果然,以后世德再也没提买车的事,还像往常一样,白天没事,一个人到街上玩耍。
过了十月,江南才渐渐有些凉意。草木枯落,风也干燥了,夜里也能睡得实沉。世德脱掉汗衫,换上一身栗子色缎子马褂。小柳红不喜欢世德这身打扮,笑他说,年纪轻轻的,看上去,却像个土财主,给他置办了几套西装。世德穿了几天,就脱下不穿了,说是穿那种洋装太麻烦,穿在身上又太拘束人,坐着站着都不得劲儿,不如穿传统的马褂,来得随便。小柳红拧不过他,只好由着他去了。
小柳红爱逛商场爱购物爱看戏,常常吃过早饭,就带上丫头上街去了;世德爱玩耍好交结,白天也时常不在家。从前,两个人还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到饭店吃大餐,现在家中雇了厨子,饭菜的口味并不亚于饭店里的,二人就把这一雅好给免了,从此二人也就没有一同上街。无意中,这又为家中省却了一笔不小的开销,小柳红心里挺高兴。现在唯一叫小柳红不放心的是,世德三不动把街上结识的人往家里领。好在小柳红及时提醒了他,把他们眼下的处境和面临的危险讲给他听,世德就不再往家里领外人了。
不过也有例外的时候。十月底,一天早上,小柳红正要领着丫鬟去看戏,还没来得及出门,就见世德从街上领着两个年轻人回到家里。来人显然刚刚和人打过架,身上都挂了彩。其中一个面色苍白的,鼻孔还在往外流血,一滴一滴的,直往灰布斜襟褂子上滴落。小柳红见了,吓了一跳,心脏紧缩一下,惊瞪着眼睛问世德,“你个憨子,疯了呀,你?为啥事?把人家打成这样子?”
世德并不理会小柳红的惊吓,只是淡淡地对丫鬟说,“去打盆水来,让他们洗洗。”
丫鬟们也让眼前这场面吓得发傻,直等世德又催促了一遍,才战战兢兢地去打来清水。眼见世德并不理会自己,两个年轻人则像刚败下阵的斗鸡,拿不信任的眼神在看她,小柳红有些发急,揪着世德的衣袖搡着问道,“你倒是讲话嘛,这到底是怎么会事?”
见丫头们把水端来,两个年轻人开始洗脸,世德向小柳红递了个眼色,二人进到里屋,世德才开口道,“他俩是我老乡,从东北辽阳来的学生,“九。一八”后,俩人逃进关里,后又随学生组织的抗日救国请愿团南下,到了南京。请愿团散了,二人也没回去,到了上海,在这里衣食无靠,沦落街头。今天早晨实在饿得不行了,在东街口刘老太的早点摊上偷了两个果子吃,让街坊逮着了,就把他们打成这样。”
小柳红听了,心里大致有了谱,又见世德已把人领回家里,硬生生给赶将出去,势必会让世德下不来台,便忍着气对世德说,“老话说,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你也是江湖中混了多年的人了,这江湖的深浅,谁能看得清,咱总不能光听他们几句话,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