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的邯郸山下有一座庞大的城池。高达八丈的城墙宛如一条玉带将整个城池圈成一个长方形。城墙之外,城郭之内,散乱的民居如同发散的阳光,斜曲成线,一直延续到更外面连绵成块,同色如海的农田。
越过高耸的城墙和飞扬的赵字大旗,城楼的飞檐上蹲着陶、石不一的吉祥神兽,冷眼看着城内袅袅腾起的炊烟,纹丝不动地熏沐在市里日夜不息、带着皮臭、铁锈、酒香的热汽之中。城里的人们早就习惯了它们的旁观,在忙碌中迎来日出送走夕阳。
外面的世界战祸连年,饥殍遍野,但与他们却那么遥远。这里的人们或是穿着传统曲裾深衣,或是服着流行的两色襦裙,安详地走过青石板铺就的大街小巷。偶尔有人跌落了陶壶,淌出的清水便会沿着青石垒就的明沟缓缓往东流去,如同一条小河,流过低矮的棚户门口,穿过小康之家的石阶,在豪宅巨户门前失去了所有动能,安静地伏处不动,等待地气的蒸发,回归成为天上的云朵。
我轻轻抬了抬脚,不让这微末的水流沾湿哪怕一缕麻丝。求见的照帖已经送进去很久了。我就像是个新鲜的求职者等待庞然大物的决策。这已经多少年了?我不得不再一次穿上正装,忐忑地等待一个不相干的人决定我的来去。
日头渐渐升高,地上的水汽蒸腾让温度好像更高了些。我身穿洗得近乎发白的深衣,双手叠护,贴住小腹。好在今天不怎么冷,若是刮起昨天那样的大风,恐怕我会毅然掉头而去。
不是说这个时代是以敬贤为荣,以傲慢为耻的么?为什么让我这么个来投奔的贤才等这么久!我的耐心在等待中渐渐消磨,开始怀念山上无拘无束的日子。就在我下定决心离开这里,在这个陌生的世界自己打拼一番事业的时候,相邦府朱红色的大门吱呀一声裂开了一道细缝,从缝隙中钻出一个黝黑瘦削的仆役来,冲我招了招手。
终于,相邦府的管事接待了我,给我分配了房间,告知我每天什么时候会有人来送饭,收取要浆洗的衣服。这间房间只是外院的客房,大约二十平米,一览无余。我缓步走到几案前,伸长了指尖拨开桌上的竹简,那是一卷《左氏春秋》,已经杀过了青,阴刻的字迹上是浓浓的墨色。竹简清凉的触觉从指尖传回脑中,我却没有心情去读。回想起自己重生以来这十八年,只有现在才算是安定下来。
这一世我出生于邯郸贫民窟,一天一顿饭都得看运气。拜师之前压根没有吃过肉,长得和非洲难民一样皮包骨头。一直听说卤水有毒,在这里却是下饭的唯一佐料,如果不吃就一点盐分都没有,浑身无力。
与前世的一路通达吉星高照不同。这辈子生来坎坷,三岁那年父亲去服役,再无音讯。五岁那年母亲改嫁,没带我走。六岁时流浪街头,碰到个身穿奇装异服气质独特的怪大叔,跟着走了一路,好歹凭着宿慧未失的金手指,拜入门下成为他的弟子。
当时师父已经有了两个弟子,都跟我差不多年纪,是一对亲兄弟。大的八岁叫庞焕,小的三岁叫庞煖。我们三人情同手足在山上过了十二年,结果我因为看守丹炉的时候打了盹,被师父罚下山,要“看天意”才能重新归山。
我当然知道并非因为我打盹的缘故才被发落下山。否则他大可以让我下山自生自灭,完全没有必要给我写介绍信,让我进入相邦府做门客。
我怎么说都是两世为人,曾经也读过《老子》《庄子》和后世小资小清新对老庄的种种“感悟”,但是真正拜入师父门下之后,我才知道道家传人是什么样的风骨。如果有圣人,就该是师父那个模样。
这种被圣人遗弃的沮丧感,直到我在相邦府上住了几日,从客房搬入内院,正式成为上宾,吃饱了肚子,方才有所淡去。
虽然师父在我看来是圣人,但他并不是闻名诸侯的大才。他与相邦肥义的交往其实也只是一面之缘,因为这个时代识字率实在太低,我又能写一笔漂亮的篆书,相邦大人才看在“故人”的面子上将我留下,给予上宾的待遇。
传说相邦有胡人的血统,但是我觉得这种传说不靠谱,从他身上根本看不到丝毫的暴戾。肥氏的采邑在肥乡,故而称肥氏,其实他是个矮小干瘦的老头。虽然明知姓氏跟身材完全没有关系,但每次看到相邦都让我有种不和谐的感觉。我的日常工作就是在相邦召唤的时候跟随左右,打打酱油,写写记记,开开玩笑。至于参与机密,出谋划策,让人惊叹我的智商超群……目前还有些遥远。
这在穿越者中似乎有些丢人,但我不得不承认这并不能简单归罪于机遇。我每隔三五天就能见到一次供我衣食的家主,所以的确不缺乏机会。
问题在于障碍。
师父是楚国人,一口楚国口音的雅言,偶尔还会大段大段用吟唱般的楚国方言讲课。再加上他老人家周游列国,时不时会在对话中加入不知道从来听来的土话。我是赵国人不假,但真正的邯郸话只听了三年。十几年的山野生活,主要是跟庞氏兄弟聊天。他俩是魏国人,说得一口大梁话。我再次回到邯郸的时候,听到这一世的母语居然有些恍惚,在脑中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