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菱做梦也没有想到,在花园门口竟然遇见了阔别多年的谭少山。
谭少山是已故老管家谭守德的次子,也是采菱记忆里最难忘的儿时伙伴。当初,随着谭家少爷启蒙入学,谭少山以伴读的身份每日去往沈正卿的塾馆。说是伴读,实则替少爷研磨倒茶,收拾文具。由于少爷并无悬梁刺股之志,谭少山的差事就显得比较轻松,大部分时间只在课堂外闲坐守候,因而得以结识沈先生的女儿采菱。正如“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的情形,两人言语投机,相处融洽。或者悄悄溜到沈家后院捉虫斗草,或者偷偷跑去河边捕鱼捞虾,平安镇的青山绿水间,留下他们太多嬉闹的欢笑。
寒来暑往,转眼间谭少山和采菱都到了渐通人事、春情萌动的年纪。但因为少爷骄纵顽劣,无法在家乡安身,被谭老爷送至省城读书,谭少山奉命陪同服侍。采菱经历了人生第一次痛苦别离,自然依依不舍,郁闷难释,夜里泪水浸湿了大半个枕头。同时也明白从此天各一方,几乎相见无日。即使以后少爷学成归来接掌父业,谭少山也许象其长兄一样,替谭府管理镇外的店铺生意。而自己已到了待嫁之年,更不知花落谁家。
岁月荏苒,埋藏于胸中的情愫越发淡漠,偶尔生起云树之思,也仿佛渺不可盼的妄想。如今骤然重逢,看到昔日单薄稚气的少年已经变成结实挺拔的清俊男子,采菱不禁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少山,真的是你回来了吗。”她的声音颤抖,目光盈盈。
谭少山方才一声断喝,原以为两个丫头在此玩耍。他自幼长于谭府,深知老爷定下的规矩。走进细看,从服饰上发觉有异,继而认出眼前亭亭玉立的少女正是旧时乖巧活泼的小姑娘,内心也不由得掀起一层波澜。
“采菱,哦,不……九姨太,”刚刚开口,谭少山似乎有所警悟,连忙收敛了惊喜之色,肃然应答,“我和老爷是中午到家的。”
这样的称呼使采菱忸怩不安,又象是冷水泼面,顿时清醒了许多。知道自己和少山之间已非几年前的光景,尤其当着如月在场,更不可能畅所欲言。然而一颗芳心狂跳不止,有一股说不出的激动和胀痛,并且再没有了私闯花园、寻幽探秘的兴趣。和谭少山简短的攀谈了几句,便带着如月缓缓离去。
晚上,采菱从如月打听到的消息里得知少山归来的始末缘由。原来,白天一幕不期而会竟是拜谭家少爷所赐。
就在采菱初入谭府的那夜,少爷从省城寄来了一封家书,事实上也是对老爷的最后通牒。和僻远清静的平安镇相比,省城已太过繁华热闹,谭少爷却意犹未餍,与几个要好同窗约定,准备一起留学西洋开阔世面。老爷闻讯叫苦不迭,既怕儿子一去不返,又担心他受到蛮夷谬论的误导,今后更加难以管教。于是撇下新宠,星夜赶往省城,邀请诸多亲朋好友进行轮番劝解。不料少爷去意坚决,情急之下甚至以死相挟。老爷无奈,只得曲从妥协,又赔上两万元白花花的银洋作为儿子远游的旅费。
在老爷省城之行的过程中,谭少山一直秉承主人意志,对少爷善加规劝,不惜舌敝唇焦。虽然毫无成效,但一片虔心孝思和无碍的辨才颇得老爷赏识,便决定超擢起用。其实,这也是谭少山计深虑远的结果。跟随少爷多年,他早已看穿那个纨绔膏梁的本性,口口声声追求自由平等,实际上最暴虐不忍,远不如老爷懂得体恤下情。谭少山久存脱离念头,今天终于找到了机会。老爷黯然返乡途中,他有幸侍从左右,一则回家为父奔丧,二则继任谭府的新总管。
想到从此又可以和少山朝夕相处,采菱不啻百感交集,除了阵阵难以名状的振奋,还有一丝无法排遣的隐忧。虽然老管家的暴毙与自己无关,谭府下人中的流言并未完全销声匿迹。众口铄金,倘若传至少山耳里,不知道会不会引起极深的怨恨。
然而无怨无恨又如何,采菱转念暗忖,自己已经是谭老爷的禁脔,岂敢再有重续前缘的奢望。就算和少山同住谭府,平日也不可能有单独会晤的空暇,颇有一种“近在咫尺,如隔天涯”的惆怅。
想到这里,采菱紧锁愁眉。如果最初不为富贵所动,寸步不让拒绝继母的提议,坚心守志等待少山回来,难以意料又会是怎样的情景。即使好事多磨,也胜过眼前形影相吊,强忍一份“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的落寞。
采菱苦思焦虑,辗转难眠,想象不出少山此时的感受如何,更不清楚在他的头脑里,还残存着几许少年绮梦。
谭少山也有不同寻常的感触,却不如采菱那样神昏意乱。自从接受了老爷的委派,他已经成为谭府上下最忙碌的人。大到各房姨太小姐的吃穿用度,小到丫鬟仆佣之间的口角是非,都需要仔细安排调解。除此以外,还须花费精力去劝慰情绪低糜的老爷。
老爷的心境简直糟透了,儿子的飘然远翥令他五内如焚。就象一名克勤克俭的农夫,披星戴月地耕耘始终见不到丰收场景,好不容易种得半亩满意的禾苗,指望着秋后结成累累硕果,不曾想一阵狂风暴雨过去,所有美妙的憧憬全部化作泡影。如同偷渡昭关的伍子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