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的十七岁里,她的翠城一夜之间被烧成了白地,不是出自于她们恐惧的战争与敌人,而是倒在惶惶的错误中,倒在了自己人的手。新合与新樯合,一字之差,千年缔造,毁于一旦。
在这个错误中,她失去了她的未婚夫和婚事,也失去了她最后一个有着些许血缘情分的家。在她能勉强起身行走后,便时时打听着舅父舅母的消息,只是后来传话的人对她说,听见翠城被烧的噩耗后,舅父舅母转头便抛弃了她这个还在翠城的拖油瓶,只潦草的收拾了在翠城的最后一点残局。
翠城的火烧了五天五夜,在这场大火中,逝去了三万人,人们在睡梦中死去,物资被烧毁,听闻翠城城门口那家最大的米铺子未能来得及搬粮仓中的粮食,大米尽数烧成了灰,落在进城人肩头,仿佛为翠城哀哀的下了一场雪。
顾长官听闻此事后,在军部的房中沉默着站了一夜,在翠城大火尽数消熄后托人以张秉怀和薛晗的名义支了临时粥铺,又托了顾家人给薛晗送了许多米油布匹之类——银票铜元此时显得无用,铺子都没了,又如何用钱买得呢。
关于张秉怀,她无从讲起,只是迷惘。他似乎没有骗她,救了火,却依旧失了信。但该审判他的不是自己,而是翠城的人们。
无从讲起的错误开端和他的保证使得他成了罪人,即使他对这场误放的大火没有直接联系。当她同薛晗回到翠城那栋得幸未能烧毁的洋房后,得知了未参与纵火的保安队成员要参军的消息。
翠城的学校原址烧毁,在废墟间建了简易的棚子,在薛晗的要求下,她和薛晗仍旧回到了已成废墟的翠城。
张秉怀要参军去了,偌大的房子便这样空了下来,薛晗便自告奋勇的要去守着屋子。她也便这样住进了张秉怀的家,因为她实在是没有去处了。
平安被汉寿的人送了回来,对于参军前的张秉怀算是一点安慰。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便常常见到小院里的长椅上,张秉怀如她初入小院时所见一般逗着平安,高墙所隔,阳光只作分割线划过他的头顶,他坐在阴影的长椅上笑的温和,仿佛他从未被如何审判。
他的副官小李曾对她说:“别人恨我们,我们要受着,他们太不易。可阿芸姐姐你知道的,我们是救火的,是没那么可恨的,别人不知道,你大约是知道的罢?”
她只是沉默不语,她明白他的不易,却也不能这样轻易放下,从前她太高估这份感情,如今倒像赌输了的赌徒,赌红了眼却仍舍不得赌注。
有一日她从渡口买了米,走到门口时却站住了脚步,张秉怀正坐在长椅上,对着薛晗说些什么。涉及自己,她不由驻足去听。
张秉怀的声音不低,先交代了些闲事后转入正题。
“以后我不在,你就是咱们家管家的,家里现在没什么正经收入了,你做事花钱就要收着点手。你书就照样念,就是以后换季过年,少买点衣服。”
他搂紧了怀里的平安想了想。
“平安长得也快,你给他做衣服就做的大些。”
薛晗似对他这样严肃的托嘱有些难为情,只是低着头含糊的答应着,张秉怀便有些恼气:
“你好好的听!以后你就是咱们家管家的人了,你大了,要管事情的。”
“你和顾长官的事,我走后你就该慢慢定下来了,你大了,这事不能再含糊了。”
薛晗没有回答,只一味的转回从前的话题。
“那阿芸呢,她就住这里了好不好?”
她听见那一段的张秉怀沉默了许久,片刻答道:
“当然,你对她好些,原就是我对不住她。”
她听这些话,只觉得自己逐渐愚笨,变成了牵着一端红绳的泥偶,看不清自己的本心,却又置在了架上与人相隔着距离对视,仿佛此刻当下,隔着整个翠城与张秉怀遥遥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