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地起价?
张参木只稍微一顿,又快步走到床前,把着沉淮脉搏,仔细端详他的神色。
实际上,自沉淮到达漕督府后,他已拟了无数药方,只是没有一剂敢用上。
方子开了,废掉;再开,再废;又开,又废掉……如此往复,一地纸团,最后还是缓过劲来的沉淮将他唤过去,嘱咐了几句,之后,张参木对外便只报忧,不报喜。
其中真真假假,只有张参木自己清楚,倒有大半不是做假。
外面都只当沉淮必死无疑了,小动作都没停歇过。
张参木行医五十年,其中就有二十余年是在太医院中任职,也算是见惯宦海沉浮,这些弯弯绕绕的道道儿,他比许多人能看得懂。
在锦衣卫到达之前,那些官儿们便想尽了办法,或亲至或派人打听,都为了听个确切的音讯:沉淮究竟还有无生机?若无,又能撑到几时?更有那心急不讲究的,恨不得他能说出沉淮咽气的准确时辰。
阎王都没他们急。
真正是盛时繁花簇锦,危时机关算尽。
既然都是百般算计,沉淮又要如何坐地起价?与谁坐地起价?
他可是刚杀了朝廷勋爵、漕运二品大员的人!
一个时辰前,刚得知此事时,张参木惊得脑中空白了一瞬。路上或有危险,出门前苏芽是曾经预警过的,可是万万想不到,两边分道后,先送命是竟是曹开河!
在那条长街上,他们究竟是经历了怎样的生死劫杀?!
张参木没想到自己人到晚年,又要重新学做人:都说医者仁心,却少有人想过:医者也是最见惯人心险恶的人,想保一颗仁心,何其难也。
名利权情,爱嗔贪痴,说到底,都是人的天性,而天性又总在生死存亡之际最易露丑。就像曹开河和徐国公硬要将垂死的沉淮运走,看似关怀,实则害命,不过是最浅显的手段,对于早已历练得不对人做什么期待的张参木而言,都是见惯了的寻常事:但行医者事,莫问其余——这是郎中的自保之道。
但凡事总有例外,比如沉淮。
这年轻人的洒脱通透跨越了年龄的鸿沟,何况还有故人的交情在,张参木打心底关切着他的安危。眼下他已判断不了沉淮的身体状态,更猜不透沉淮的心思,唯以长者和医者之心,愿意让他的心意都实现了。
这会子沉淮要拿回光返照为题,怕是也要他配合的吧?
也罢,他想做戏,他便陪着。
张参木回到外间,将桌上几团揉皱的废药方捡起,慢条斯理地抚平了,低眉敛目,等着。
人来得很快。
临近西厢门前,走在前面的徐国公稍往后退了两步,竟然礼让王恕先行。
谁知王恕也立刻停步,神色冷肃,道:“国公是在晨间见过沉大人的,对他的病况最熟悉,我等还有赖国公领衔关怀,请。”
徐国公脸皮子像是被针扎了似的抖了抖,他怕的可不就是这个?!王恕嫉恶如仇的名声在外,这番话的意思呼之欲出,莫不是都察院的毛病犯了,这就要帮沉淮清算什么?
跟随而来的诸官员都垂着眼皮,站在后面恭谨地等待着。
徐国公的爵位成色好看,可若论起实权,那还是得看老臣王恕的!再说了,若不是这个徐国公远道而来凑热闹,未必就会有今晨长街上这场惨事,如今又要牵连多少人!
众人脸上端着沉肃和礼节,心里却拢着怨气,气氛一时凝滞。
徐国公有些下不来台,又不得发作,正犹豫间,内室传来询问声:“是诸位大人来了吗?快请进。”
声音虚虚入耳,若非寂静,未必能听清。
许多人都曾在理刑大堂上见过沉淮的,少年惊才绝艳,由内而外无一不美,便是声音也是独一份的好听,极具辨识度,令人入耳难忘,此时却有些不像了。想到高峻通报时的沉痛,突然有些惜才之意姗姗来迟,浮上心头。
高峻已在前引路,徐国公顺势下台,一甩宽袖,与王恕前后错开半步,一群人呼啦啦地迈过门槛。
进屋先见着了张参木。
张参木满面惭愧,向着众人深深躬身,众人扫过书桉上揉皱又抚平的药方,又看尤在地上的纸团,心里便有数了:此人已技穷。
想到沉淮要吃东坡肉和燕窝羹,而张参木又未劝阻,原因呼之欲出:沉淮,是真不行了。
这时有人跺了跺脚,一声叹息,张口欲言,却被勐然扭头的王恕一眼给瞪了回去。
众人肃穆,跟着王恕和徐国公转过碧纱橱,这便进了内室。
入眼一张罗汉榻,榻上形销骨立人。
床头被妥帖地堆了几个靠枕,奢华的缎面拥着一张巧夺天工的脸,沉淮斜斜靠着,几乎要陷进那些锦缎中。
有人脸上便掩不住震惊:自理刑堂审至今,相隔尚未逾月,沉淮身上那股子耀眼的奕奕神采已不见了,虽然他骨相优美高贵,病弱不过是凭添风姿,更增风骨,可是与当初淮河滩涂之上大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