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沉淮果然翻墙而来。
他跟颜氏诉苦,说周宅快不能待了,每天门口都被人堵着,尽是些拿着名帖登门拜访的人,还好有墙可爬。
颜氏过去将这些都看得很高贵、很遥远的,如今被沉淮灌输多了,竟也觉得都是平常事情,什么官员士绅,不过都是汲汲营营,还要时时弯腰求人、常常胆战心惊,哪有小民自给自足的快活?
就连沉淮高峻总是爬墙而来,她也只作是寻常,彷佛两宅之间的那几堵墙天生就是砌来爬的。
譬如现在,颜氏笑眯眯地坐在沉淮给她安放在井沿的杌子上,面前的木盆里放着一只刚杀好的老母鸡,等着沉淮从厨房里把烧开的水舀过来,烫鸡拔毛。
滚烫的热水浇到鸡身上,鸡毛就被烫松了,抓紧时间薅住毛根,拎起来快速地往外一拔,鸡毛就掉了。第一烫是拔秃了一只鸡,还要再烫一次,这回就是精细活儿了,要将细小的绒毛也都逐一拔掉。
颜氏的手脚十分麻利,满面都是岁月静好。
苏芽坐在堂屋门前,双手捧脸,忧愁地看着自家单纯的娘。
据颜氏说,沉淮近日脸色不好看,想是之前的伤病弄伤了底子,所以要好好地补身体,可周宅里的大厨周大柱刚断了手指,没四五个月是康复不了的,一时半会儿哪里能找到可心意的厨子?
那这帮沉淮调养身体的事情怎么办?
颜氏心软,就将做饭的事情揽过来了,每天忙得不亦乐乎,补血的,补气的,补骨头的……有刘三点在,对照着沉淮和苏芽的症状,开些食膳的方子不就是举手之劳么。
苏芽眯着眼睛,看着沉淮忙忙碌碌的身影——哪里不好了?究竟哪里不好了?
明明一身肌肉紧实着呢,宽阔的胸膛又可靠着呢,不废的时候,拔地而起三五丈不在话下的好不好!
想到功夫,苏芽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按照昨日的约定,她今天应该再去宋瑾那边,一边陪他,一边自行练习的,可是,撞见凌晨那一幕后,她突然心里怪怪的,有些尴尬,一时半会儿还没有调整过来。
从孙婆变成宋瑾,她接受的很快,一是因为有两年多的铺垫,相处和感情都是真的,再来也是共情,理解宋瑾的种种身不由己,尤其在很多人心中不拿太监当男人看,她怕刺激他。
何况,从孙婆到宋瑾,最直接的改变,无非就是装束而已。
可是,昨天苏芽真的是大受刺激了。
先是惊艳于宋瑾的长相和年纪,后是震惊于凌晨下房里的动静和黑衣美女。
当时她作势捂着了双眼,也只是“作势”而已。
纵然房中无灯,纵然屋檐下暗影深沉,也无碍她看见那女子长得虽美,却已不再年轻。
早听说太监有狎妓,甚至宫中还有和宫女的对食,也多有过着如夫妻一般的日子,以宋瑾如今处境,狎妓是不可能的,所以那女子是宋瑾的对食吗?
关于宋瑾,苏芽有越来越多的问题,可是意识到宋瑾有他的身份,绝非当初孙婆可比之后,苏芽却再不能肆无忌惮地去他的房里了。
怀着这种心态,白天再换药时,苏芽便待着没有跟过去。
沉淮看她一眼,吩咐高峻去帮刘三点打个下手,便也依旧留在苏家这边。
“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怎么没跟去看看宋瑾又变成了什么样子?”
“……我晚上再去看定型的样子。”
苏芽神色自若,埋首在一堆明显新印的话本子里。
沉淮不置可否,伸手从上面取了一本,“《三国志通俗演义史传》?你看这个做什么?”
苏芽抬头看了一眼,“哦,这是新出的本子,据说比一般的话本更考究国史,你要不要帮我看看?”
“看了做什么?”
“看了好卖呀!”苏芽看傻子般地看了他一眼,“最近淮安府官场动荡,说书楼里讲三国、隋唐、包拯等的场子都满了,我猜夫人小姐们也会有关心官场门道的想法,正好给她们讲这新本子。”
沉淮皱眉,“你还要再去讲话本?”
“对呀,我腿伤都好了,”苏芽又埋头读书,“等宋瑾的毒拔清了,我准备明日就重新复工,歇了太多日子,损失好些银子了。”
“银子我有。”
“嗯,我也有,虽然没你多。”
苏芽抬头,看着沉淮,微笑。
她当然明白沉淮的意思。
然而,讲话本的活计对她来说,从来都不仅仅是谋生,还是她竭力靠近信息源头的重要途径。
莫说曹青媛如今还没回淮安,便是曹青媛回来了,她该做活还是要做活的,顶多避着曹青媛一些罢了。
沉淮细细地打量着苏芽,苏芽坦然以对,任他看。
良久,沉淮笑一笑,果然在旁边坐下,翻开书页,果然认真地读起来了,他将话本子翻得飞快,有时微勾起嘴角,经过苏芽同意后,提笔在本子上批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