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句抛落, 如玉振金声,惊得川连愕然怔立。
他凝滞,仿佛石像, 半晌才抬首, 再度对上漆黑的眸瞳。
那仍是狼似的、冷冽的双眼,稳如冰河, 不露破绽,内里森严赛雪欺霜, 几与从前别无二致。
魏玘确实没有改变——破开雨夜的一缕天光,在他眸底从未熄灭。
川连如梦初醒,记起了暂忘的所有。
面前之人居高临下、赫奕威仪,却于他恩同再造,曾带走身骨支离的他,罔顾他家门不净,容他安身康养,予他衣食生计。
除却自身受助, 他更是亲身见证, 魏玘扶寒门、救贫疾、平冤抑, 打破一道又一道枷锁。
眼下,情景再现。魏玘又一次解救了他。
川连从来以为,他该是一把刀,侍奉今上如此,侍奉魏玘亦然。
既是刀,生了锈, 就会被替换;伤了贵主, 就会被折断;又或不再锋利, 便以愧怍与誓言为砺石, 将他打磨得益加冷硬。
独在此刻,魏玘告诉他,他是自由的、活生生的人。
——他宋川连,与所有同族,都是人。
许是今夜有雨,温热徐徐淌下。
川连沉默着,驻足雨幕之中,忽觉疼痛钻心,如藤般攫上左臂。
那段曾经折过、早已痊愈的臂骨,于他亲口剖白、道出欺骗真相时,二度断裂两截;可在这一刻,它迅猛生发,长成了完好无损的肢体。
是了,就是这样。骨断了,仍是能长出来的。
“啪嗒。”血珠滴落。
几是同时,川连两膝置地,向魏玘深深叩拜,如承千钧之重。
没有任何言语。沉夜静寂悄然。
孤月在上,泼洒雪似的辉华,衬着如锈的血气,裹往染血的剑锋,与离人挺拔的背影。
魏玘无声注视,看川连渐行渐远。
随后,他垂望掌心,盯那斜长、流红的刀痕。
下一刻,柔白的小手轻轻裹来。
魏玘抬目,撞进鹿般的杏眼,与阿萝相对而立,一时局促不安。
“生我气吗?”因他割了伤自己。
阿萝摇头:“不生气。”
她出殿尚晚,未能旁观全程,只见魏玘以血为誓、川连潸然下拜。
旧约作废,新盟既成。
她不知内情与原委,却在誓言入耳的一瞬,忽见往事纷至沓来。
也曾有一双月夜,魏玘拽住她,带她走到院围,为她指明逃脱的机会;又攥紧她手腕,将她拉出樊笼,沐浴于千里明光之下。
阿萝能感觉到,那时与此刻是一样的。
她的金龙跳出鲤池,鳞光烁烁,当空俯瞰下界疾苦,始终云行雨施、春风风人。
对此,她自然不存怨恼,唯有钦慕与疼惜。
“你的伤需要处理。”
魏玘一怔,转而垂首,露出笑意。
“放心。”他道。
“我得去一趟禁军北衙。那里有军医,可以为我包扎。”
阿萝闻言,长睫轻颤,没有立刻回话。
饶是她少通权势、不识虎符用处,听见军字,多少也明白了越帝的旨意。
前路凶险,她想与魏玘同行。可她心里清楚,魏玘不会答应,且她的存在难免惹他分心,非但毫无裨益,反会增添麻烦。
她递出虎符,只道:“我该在何处等你?”
魏玘道:“回府即可。”
他眸里含笑,拢指圈她小手,又道:“待到本王归家,约莫正是天明。你为我煮些粥食,算作今晨早膳,好吗?”
阿萝点点头,又动指,与他合缝相扣。
五点蔻丹钻出指隙,压住瘦削的、青筋隐现的手背,竟像杜鹃盛开、点缀于松林石罅。
“自然好。”
魏玘莞尔,唇弧愈扬。他瞩目于她,锁住她萃星的眸子。
“多放些鸡肉。”他道。
“先前赠你那些鸡羊,尚且养在府中。数量很多,足够你我二人吃了。”
听过这番话,阿萝睫帘一扇,雪颊染上绯赧。
她没想到,魏玘还记得那碗粥,更不曾忘却她支支吾吾、目光闪躲的模样。
——原来是因为这个。
无论钗钿、鸡羊,还是锦缎、藏书,均系他刻意而为,有心讨她喜欢。只是那时候,他太过傲慢,不知该怎样恰当地爱她。
幸好,万水千山后,他们向彼此学到了许多。
如今的她,确实不必再吝啬节省。他予她的一切,已然装满这天下、充盈她心房。
阿萝抿着嘴,笑得有些羞怯。
“好。我知晓了。”
魏玘不再多言。他俯首,轻啄她眉眼,算作暂别:“去吧。”
阿萝没有动,静静站立着。
她掀眸,凝视眼前的爱人,终攀上他臂膀、牵他垂身,借力迎去极浅的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