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这折了的指甲和流血的手指,他牵住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仿佛房中匍匐在地上绝望发抖的十个女子不曾存在。
他握住了小宫女的手。
她的胆子太小了,遇到事就吓得发抖。
但没关系,握紧她,她就抖不了了。
“不喜欢吃鱼。”他说,“还是喜欢吃羊肉。”
他在她面前,还是阿牛。
她还是牛夫人。
小宫女的恐惧并没有消失,但她的手被握紧,抖也抖不了。
她被他牵着朝外走,不敢回头。
没有人哭,没有人闹,身后仿佛没有活人。
第二日,十个妾室来请安。
她们磕头,再抬起来,齐刷刷十张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
小宫女在袖子里用一只手攥住另一只手,不让自己抖。
“以后……不必来请安。”她的眼睛只敢看脚踏前一小块地板,不敢看那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换人的面孔,“有事,与管事说。”
不看,就可以装作不知道了。
装作不知道就可以继续做牛夫人了。
做牛贵的夫人过的是富贵的日子,绫罗绸缎,金银珠玉,走到哪里旁人都不敢得罪,都捧着。
只夜里,常会做噩梦。
每每惊醒,阿牛都躺在她身边。
他从来不问她梦见过什么,他只搂着她轻轻地拍她的背。
就这样,她作为牛夫人,一直在他身边,见证着他的权势滔天。
他杀了太多的人,也结了太多的仇家。那个村口有棵铁线树的牛家村因此被屠了。
得到消息的那个晚上,他睁了一夜的眼没合上。
亲人几乎死绝了,最后,幸运找回一个侄孙,总算还能延续牛家的血脉。
后来,也报复了回去,屠了对方的满门,手段酷烈。
但她怕了,她一直发抖。
他把她搂在怀里,安慰许久安慰不得,终于告诉她:“别怕,我早在筹谋退路。到时候,带你一起离开京城。”
她的恐惧才终于消散了些。
只一天不离开,她的恐惧便一天不能彻底消散。
后面风云变幻,皇帝驾崩了,张忠等人立了少帝。
她看到他嘴角讥讽的笑。
她知道当他这样笑的时候,便是要做大事的时候。
她看着他翻手覆手,兴云作雨,行废立之事。
新皇登基了。
太子死了。
新皇成了上皇,齐王成了新皇。
可他还没有打算抽身离去。他身在权力的漩涡里,却觉得自己是可以全身而退的。
小宫女却总是做噩梦。
这一夜,又从噩梦中醒来。这些噩梦做来做去,其实也已经习惯了。甚至醒来时,心脏收缩的惊悚感也习惯了。
睁开眼,看到枕头上自己的头发已经花白,人生已经过去了大半。
阿牛不在身边,帐子外面有说话的声音。
她侧耳听——西苑大火,上皇驾崩。
便是她一个女人,也知道上皇死得不明白。
他听完禀报,撩开帐子回到床里。
他也头发花白,阿牛已经是老牛。
“连上皇都死了。”她颤声说。
“迟早的事。”他却道,“世上,怎能同时有两个皇帝呢。”
她问:“我们什么时候能离开京城,走得远远的?你答应过我的。”
他无奈叹气,将她搂在怀里安慰,叫她不用怕。
其实随着年纪的增长,她的恐惧渐渐已经没那么强了。
只是这一次,她总有着很不祥的预感。
他若是继续这样沉溺于权力,怕是……很难善终了。
她的预感果然成真了。
牛贵最终败了。
她坐在外间等着,看到那个年轻人出来,便知道他已经死了。
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
但谁能不死呢?
当年,他搞死了高都督的时候,说什么来着?
【一辈子也值了。】
是啊,这许多年,跟着他,享尽荣华,她这一辈子也值了。
他杀了那么多的人,做了那么多的恶,现在应该已经在地狱里了。
别走太快,等等她。
“年轻人。”她说,“我很怕疼,你手快点。”
那个英俊的年轻人点点头,走到她身后,捂住她的眼睛,哄她:“别怕,不疼的。”
这些年轻人其实都很尊敬他,视他为前辈,视他为奋斗的目标。所以这个厉害的年轻人,杀了他,好坐他的位子。
眼睛被捂住,什么都看不见。
她的内心里一片平静,大概是这几十年,最平静的一刻了。
那些噩梦和恐惧,都远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