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赵熙行贵为东宫,见惯了奴颜婢膝,却放到她身上,跟故意剜他心似的。
尤其是这种揣着明白装糊涂,他赵熙行觉得她不蠢,自己才是真蠢,被她耍得团团转的蠢。
果然,当年那只咬人的小狐狸,过了那么多年,还是一样的不饶人。
“你!跟本殿来!”
赵熙行丢下一句后,就蓦地摔门而去,砰一声,殿门被砸得咚响。
四下宫人白了脸,忙不迭跪倒一片,豆喜吓得都哆嗦了。
谁都瞧出来了,东宫动怒了。
天子一怒千里浮屠,而“圣人”一怒,估计凡人想都难想。
花二看了眼四周可怜又幸灾乐祸的目光,叹了口气,莫名其妙的,也只能低眉顺目地跟上去。
赵熙行疾步在前走,穿过回廊抱厦,经过巍巍宫阙,全程没有说过一句话,微微紧抿的唇,压抑着惊涛骇浪。
花二提着裙摆,小跑着跟在后,大气不敢出,始终想不明白哪点犯了太岁。
终于,在一座地宫前,赵熙行停了下来。
地宫,建在皇城脚下三丈,由前朝储冰的地窖扩建而来,八十几根红铜柱子撑起百顷煌煌,地底干燥,冬暖夏凉,专门用来存放奇珍异宝。
而这处地宫,便是专属东宫的“宝库”。八方奇珍,四海珠宝,前脚刚踏入,后脚就能被宝光闪了筋。
当然,当赵熙行后面跟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花二冲进来时,守门的龙骧卫惊得都忘了行礼。
东宫宝库,仅次于国库的重地。赵熙行居然带着一介民女,就这么跟遛弯似的遛来了?
“不许声张。违者……斩!”赵熙行停在呆住的龙骧卫面前,眼眸微眯。
龙骧卫们浑身一抖,异样地看了花二一眼,连忙请罪开门。
当二人伫立在亮瞎眼的宝山玉海前时,花二抚平了呼吸,脸色有一刹的恍惚。
不过三年,今朝宝库,大多是从前朝收缴而来,其中好些她半个眼过去,就能认出宝物脚端,一行加盖红泥印的烙字。
春风局。
……
她刚进宫那阵儿,因为年纪太小,以前的宫袍都不合身,颜色又稍显老气,织造署上了折子,请旨为她新裁宫衣。
他却说,朕的花儿,独一无二,勿须习旧制,用旧物。
于是,他令下江南,征供绫罗绸缎,只寻未见之珍,未有之奇。第一次进贡料子抵京时,他只看了半个眼过去,就当众一把火烧了。
只因为这些在民间已是价值连城的绸缎,前时的妃儿嫔儿已经用过,而他,只要“独一无二”。
然而,要让一个天下富贵堆里养出来的他,认可是“奇珍”,几乎比登天还难。
于是,内侍长李忠率领一列禁军兵临城下,带来了皇令:十日为期,期止,后无衣可着,绣者,斩。
阉贼!江南百姓痛骂。李忠却只是淡淡的笑,然后在历日上画下第一个催命的红叉。
这些,她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当时,她知道的只有,十日后,被送到她手上的新衣。
灿若朝霞的刺绣和一寸千金的料子,让她欢喜得小短手都拍红了。而他静静在一旁看着她,她笑,他也笑。
后来,不只是衣织,簪子,鞋履,器皿,膳食,她所有的东西,都辉煌得胜过了天上的太阳,他甚至专门为她成立个官署,统管此事。
和总管天子进贡的“巡天署”对应,这个新衙名为“春风局”。
她记得,偶然一次宫袍抽了丝,一个小宫女捡到了那根丝线,发了癫般地捧着丝线拿出去卖,绣鞋都跑掉了,满脚的血。
后来,她惊讶于那小宫女精神劲儿,扯东扯西问出了此事,她才第一次知道,自己习以为常的衣饰,居然寸丝寸金。
而卖来的钱,救活了小宫女全家人。
于是她也才第一次知道,江南在闹饥荒。
原因,竟然是“巡天署”和“春风局”的进贡船队所过之处,当地的百姓要供应钱谷和民役,由此赋税不堪,饿殍遍野。
这些船队十船一编,谓之“纲”,民间称为“花石纲”(注1)。
当时,她十二岁,进宫头一年。
再后来,她就没见过那个小宫女了。仿佛人间消失了般,只是那阵子,奴才住的庑房上空,有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她问过他,然而他毫无异样的笑,说这些肮脏东西,花儿不需要知道,自然地就岔了话题过去。
于是,她再没有听说过此类事。
偶尔倔脾气上来,她想问个究竟时,第二天被问的奴才莫名其妙就没了。
似乎很多生死都在如刍狗挣扎,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而唯一不变的,是他温柔的笑,占据了她整个世界。
……
花二吁出一口浊气,思绪回到现实,就算到如今,知道了所谓的真相,她又能如何呢?
花三还能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