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连绵数日初歇,虽未曾落雪,寒意殊胜。
“清宁呢?去哪儿了?”
“回贵妃娘娘,清宁女医去挑选药材,很快就回。方才……方才已向贵妃禀明了的……”宫女手心里捏着汗,贵妃如今忘性一日比一日大,眼前的事转身就不记得。
“说过了?我怎么不记得……我的药呢?快拿来。陛下允过,我的病好了,他就接我去北平。”
“回……回娘娘,药,方才已经喝过了。”宫女忐忑地望着一旁案上空空的药盏。陛下御驾亲征这件事,是贵妃唯一牢牢记在心里的。
“喝过了就好,来人,扶我起来,我要去走走。总这么躺着,回头怎么骑马。”
身后的几个宫女没法子,上前将她扶了,往外头走。内监在不远处小声嘱咐,“快去园子里头瞅瞅,不相干的都赶得远远的,万莫让贵妃听见什么……”
文清转入殿中,四下无人,只有几个洒扫宫女各自忙碌。见文清入来,伶俐的一个忙上前,“文女医,贵妃方才去了后头园子,没人拦得住……”
锵啷一声,有什么忽然翻覆,极响的一声,吓了那宫女一跳。不远处铜香炉的鎏金盖被另一个宫女碰在地上,众人急忙聚过去收拾。
文清默然看了一回那里的手忙脚乱,返身回到廊下,将手炉拢着,贵妃该是很快就会回来了。
眼瞅着又飘起了雨,宫人匆忙落下风帘,一道人影已疾步踏入院子直往殿里来。
那后面跟着的宫人内监脸色个个煞白,最前头的几乎哀求着一声声唤着,“娘娘慢些,不能走这么急……”
张林浅仿佛浑没听见,拎着裙裾一路冲进殿内,胡乱取了案上的玉纸镇就要往地上砸。手扬至半空又停下,晃了晃,还是放了回去。
文清看得清楚,那玉纸镇是他亲手送给张林浅的。
“你们都出去!”张林浅撑在案上,身子颤得厉害。
众人急急鱼贯而出。
“清宁,你别走。”这一句,竟有恳求的意思。
文清顿住脚,返身回到她身后。
“他说他只会带着我,可他……竟然带上了旁人。”张林浅的手早已嶙峋瘦骨,死死抓着案几的边缘。
文清垂着眼眸,“那是权妃,对陛下来说,并非旁人。”
张林浅一愣,忽然仰头笑起来,笑到身子颤得更厉害,“还真是……我竟忘了……”
“还是先坐下歇歇。”文清上前欲扶她。
张林浅身子一矮,颓然坐在案前的台阶上,面上遮不住的浓浓倦色,“就这儿,陪我坐会儿。”
文清依言在她身旁坐下。
“他瞒着我,是不想我不快。”张林浅靠在文清的肩头,“他既允诺会接我去,他就一定会的。清宁,我是不是快好了?我等不及了,我要早点去。
权妃除了长得比我好看,箫奏得比我好,还有什么?她能上战场么?能纵马杀敌么?她连弓都拉不开……”
文清觉着肩头有什么洇开,一滴滴温温热热。
她却兀自说个不停,却听不出流泪的声音,“清宁,你是不是觉得我傻?其实所有人,都觉得我傻,只不过不敢说。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为了什么让我进宫,让我成为贵妃。
我其实也知道,只不过心里总还有些希冀。我在他心里或许总会有些不同的。不是愧疚补偿,不是因为我爹……”
她忽然捉了文清的手,“你说呢,会不会有一点不同?哪怕一点点?”
“张林浅就是张林浅,不会再有第二个与你一般的,他自然晓得。”文清的手被她捏得生痛,却并未挣脱。
“清宁,”张林浅的手松了几分,但仍捉着她的,“我是不是不会好了?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
文清望着身前青石地上,日光淡淡的影子,并未出声。
张林浅轻笑了一声,“唔,清宁很快就可以离开这里。”
“娘娘……”
“叫我阿浅。”
“阿浅……”
“我知道,清宁的心里也有执念,只是不知道在这宫苑的哪个角落里。
你看着我,诸般清楚。你可看清了你自己?”张林浅的声音渐渐弱下去,“从前的,早回不来了。若眼前的也错过,那岂不是,总陷在无可回溯的往昔里……我们当真又可以挽回什么补救什么?”
文清在她腕间探了探,“阿浅,我们不说话了,你需好好歇息。”
“清宁,有句话,你替我告诉他。”
……
铜作坊,夜沉如水,只寥寥几盏灯笼挂在沿街的竹竿上。
“这都亥时了,她还来不来?”一人避在檐下幽暗处,被寒意冻得有些瑟缩。
“肯定来!”另一人道,“跟了好些天,每日那女子从颜料坊出来,都要穿过铜作坊。”另一人抄着袖子笃定道。
“这鬼差事,再不来老子就要冻僵了。”他将腰间的匕首揣了揣紧。